坞壁主人名为孟方,一个四十出头的矮胖中年人,在其身畔席中有端坐十数人,老少皆有,俱是其人亲长子弟。北面动荡连年,王道乡谊无存,唯亲情方可信任,大族并支而居。
今日族众齐聚,只为迎接与主人并席而居的一位贵宾,一位名为杨时的年轻人。
杨时其人貌不惊人,坐在席中也乏甚奇异气概可观,但就算如此,孟氏一家仍然不敢怠慢,自族长孟方之下言谈间多有恭谨,仿佛其人来访便是一桩家门幸事,而这杨时也的确配得上这一家人的礼待。
弘农杨氏,天下名门,关西著宗,得享盛誉非止一时。可以说弘农郡中一抔泥土,深攥之下都能攥出许多其家门故事。
孟氏不过乡土一门户,假于人祸战乱才能得聚些微人势,族人们可以说是从小便对杨氏这一乡土望宗事迹耳濡目染,能够得于拜访自然也是分外的重视。
“乡土陋户,难得华宴礼待贵宾,些许薄飨,还望世兄勿罪。”
孟方作为主人,亲自持刀分炙为贵客奉食,食案上摆设肉食为多,或烹或炙,如此丰盛餐食就连在座这些孟氏宗亲们都难得享用,一些少龄儿郎们望着这些餐食都频频吞咽口水,只因旁侧亲长厉目虎视才不敢大块朵颐。
“乡土祸难日久,民用日乏,能得饱暖殊不容易,孟君实在太客气了。眼下乡境又是为难临头,我奉家中亲长所命走访乡徒门户,乡困不得缓解,虽盛宴也难得滋味。”
杨时其人也并不以门第倨傲,面对孟方的殷勤招待也都礼节回应:“今次入府拜望,还是为早前通告一事。此前家奴入告,草草数言或许言未详尽,今次亲长特遣我入户为孟君详解疑难,盼能集聚乡徒众力,缓解乡土围困之局。”
孟氏族人们听到这话,脸上也隐隐有些变色,族长孟方更是沉吟不语。
杨时所言前事,还是月前乡斗最为激烈的时候,由杨氏贤长出面调解乡境矛盾,并号召有势力的乡宗门户们联合起来以应对外患。
杨氏在乡境中虽然旧誉崇高,但这一提议却应者乏乏。
一则如今的弘农杨氏虽然仍存旧望,但人势方面其实并不强,兼之当时乡斗正烈,乡中有实力的豪强也不甘心受人节制。
二则石生溃走,潼关王师强势深入人心,乡徒们内斗虽然胆壮,但却猜不透杨氏集结乡众意欲何为,若是为了强阻王师入境,他们才不会为了杨氏这么一个徒具旧望的空壳子门户而作死卖命。
类似孟方这样的人虽然潜居乡土,少知大势,但也明白王师兵入弘农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并不是他们能够阻止的。未来乡土秩序如何仍要以王师意愿为主,在此之前他们之所以乡斗连场,其实还是为了把控更多人势,希望王师到来之日能够凭此稍得看重。
孟家乡居弘农东境,更加地近潼关,一旦王师入境可谓首当其冲。这段时间所做最主要一是搜罗乡境流人纳于自家门户,一是积极联络潼关王师,希望能够达于对话,恭请王师入境。
可是他家虽然也是集众千数户,能战者不过区区数百卒众,又怎么会受到王师的看重。尤其他家所在的这个位置,早前石生驻军于此时,难免要为羯军张罗提供军资,王师动或不动又岂能因他一家进言而有调整。
所以眼下的孟家也实在焦灼得很,一方面连派家人靠近潼关表示忠心,一方面也担心王师追究旧劣,随时准备举家逃亡。单单对面潼关动向如何已经令他家牵肠挂肚,更加没有心思理会杨氏那听起来就不甚靠谱的提议。
杨时眼见孟方沉默不语,也并不灰心气恼,只是一脸诚恳道:“家中长辈遣我至此,自然也是深知孟君忧困所在。潼关王师势盛,旬月之内必以光复之名入郡,我等乡众安危如何,全系悍卒刀兵之下。”
“乡土久承祸乱,秩序无存,乡伦更是无从依附。胡卒凶恶,不惜人命,乡境各家各自维生,即便不以自家保全为大愿,也需要顾及家门之下诸多荫附乡徒性命。胡众酷烈相逼,为保全一地生民元气,偶或失节从贼,都是难免。情势虽是无奈,但劣迹也多是确凿……”
孟方听到这里,嘴角也是微微翕动,可见杨时这番话也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他这里还没开口,旁侧一位家中老者已经颤声道:“郎君所言,实在道尽我乡徒苦楚。冠带门户若能得于从容,谁又肯卑事胡虏!王声久绝于关西,寒伧小民无有依仗,乡亲父老不能独仗志气活命……”
“前尘难做启齿,王道重播关西,于我等乡众而言也确是大幸,父老俱都殷望生入大治。但世道诚是艰深,人事也多有困难,王师一旦入于乡土,我等乡众愿望如何已是其次,唯王教法令才是乡序准绳。届时乡徒是贤是劣,是善是恶,全凭人言臧否,强势拣取,荣辱祸福不再由我。”
杨时今次走访乡境,孟家坞壁并非首站,一套说辞都已经讲熟:“王道久绝,东面典军者所谓沈大将军,本非中州旧户,于我等乡众而言自然也乏甚旧情关顾。我等纵有拳拳之念愿意襄助王事,然则功盛难免志骄,其人纵使不予乡众垂望可怜,也实在人之常情,无从怨尤……”
随着杨时一通讲述下来,孟方等一众族人们神情更加不能淡然,这正是他们深深忧恐所在,底子不甚干净是他们这些乡徒们共通处,王师强势入境之后,会否善待他们实在可疑。
即便是王命抚慰,明告不审旧劣,可是一旦兵动事情又哪会那么简单?说句不好听的,王师前锋一旦入境,将他们孟家坞壁团团围住屠杀一空,以此寄作军功,届时他们这些亡魂又向何处诉苦?
届时河洛行台也不可能为他们鸣屈而惩戒自己的有功将士,更何况他们这些乡徒本身就有从贼的旧劣。即便被赶尽杀绝,极大几率也只会被竖作宣布王威、明正典刑的例子,以震慑其余乡徒。
一念及此,孟方身上已经涌出一层冷汗,苦着脸望向杨时说道:“诚如世兄所言,乡徒即便有从贼旧劣,那也是世道所迫。我等寒伧走卒,天道不恤,王命不恩,欲求活命,唯以自谋……”
“这正是亲长命我走访乡户深意所在啊,乡困种种,唯我乡众浸淫苦中才能有所体会,外人能知者不能得于二三。目下王师入境已成定势,在此之前,我等乡众唯以团结,集于众声,毕告乡苦,才能得于一二重视啊!”
杨时讲到这里,神态也变得郑重无比:“幸得祖宗先贤荫顾,我家才能得享旧誉,名著此世。如今乡境将再归王道秩序,因是我家亲长感念乡情,也愿将此旧声广助普惠乡亲。众声发愿,恭迎王师,使南北世道俱知我弘农乡土虽然久遭胡虐,但却始终纯良不失,如此才能得望王命垂恩,无害乡土草木人命。”
“此前是我计浅,未能深悉乡中德门贤长计深。微力难作张扬,若能助势乡土,我是义不容辞!”
能够存活保全于此乱世之中,孟方自然也是不乏精明,弘农杨氏打得什么主意,他略作思忖也能想得明白。无非是固结乡情乡势,以此作为筹码来与王师沟通求进。他家不过乡境寒户,无有弘农杨氏那么大的诉求,但若能因此保全乡业不失,自然也没有置身事外的道理。
眼见说服孟方,杨时也忍不住笑起来,继而言及更多细节。虽然乡人互保,但自然也不能向分居郡境各处的乡众们完全集结起来,不过乡勇汇集一处也是应有之义,人多才能势众。
孟家虽然不是什么强大豪强,但也能抽出一两百壮丁助益声势,除此之外还有些许物货奉献,只求这个联盟能够保全自家家业。
正谈话间,孟方看到自家派出的斥候正在廊下探出头来,他也是为了彰显实力,便让人将那斥候冯山唤入,发问道:“你潜进潼关,可曾发现对面王师有何异动?”
冯山眼见堂上一个不知所谓的客人所得待遇竟然比自己卖命得来还要优厚得多,心中不免吃味,只是垂首不言。他有这样一身技艺本领,无论投入何方都要受到重用,况且眼下东面动静如何正是关注焦点,能潜进窥探者更是寥寥,也不担心会因此激怒主人。
眼见冯山不语,孟方脸上已是羞恼至极,正待要开口喝骂,另一席中杨时已经开口笑道:“潼关重防,不意孟君麾下尚有如此勇士能够入窥!”
说话间他从席中站起,将冯山打量一番而后解下腰间佩刀塞入其人怀内,而后拍着冯山肩膀笑道:“此刀出于天中,锋质远胜四边所出。我虽出入佩戴,但也难恃之杀人。宝器正宜赠壮士!”
冯山本就不是什么恭敬礼教之徒,接过刀来抽出一看那锋芒,眸光已是一亮:“好刀!”
杨时也并不让孟方过分尴尬,送出刀后便又退回席中,笑道:“还请壮士详告东面关防细务。”
得此宝刀,冯山心内正喜,些许薄怨已是荡然无存,当即便将自己昨日所见种种详细道来。
听到潼关关防如此变化,在座众人神色俱是一凛,他们虽然不与王师为敌,但为自保而计,这异变对他们而言也算不上是好事。
眼下联盟草成,孟氏坞壁已是杨时此行最后一站,得知此事后便也不再久留,需要尽快返回告知家人以期能够尽快与王师达成沟通。临行前他又仔细叮嘱孟方不要再私下与王师沟通,群情一声才能显出乡势严谨的庄重。
待到杨时离开时,冯山却冲出来言道要追随恩主报答赠刀之恩,孟方虽然心内暗恨,但眼下保全家业尚需杨氏发声,只能故作大度笑道:“世兄德行高标竟能感于这伧奴都通晓义气,若是不嫌伧奴性恶难驯,便请笑纳吧。”
那冯山闻言后心内已是冷笑,他是眼见到王师将进,坞壁必然难守才借机离开凶地,讲到自谋他又差了这些人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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