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河东入洛的乡众们,在如今河洛之间的时局中虽然也稍具能量,但其实也非常有限。
这一点从房望家宅所在就能看得出来,房家位于洛阳的府邸在新城偏南的坊区,距离洛水已经有了一段距离。如今洛阳城格局就是内贵外贱,洛水沿岸多为行台新贵或是乡势、资财雄厚的入都人家居所,周边区域便以平民居多。
虽然这宅邸地段算不上好,但面积却是阔绰,占地顷余,房氏家门百数人群居于此仍然绰绰有余。当然规模上是比不得房氏于河东乡中的家业宏大,但却胜在安稳,不必像往年那样甚至睡觉都要绷紧心弦,随时应变。落魄离乡尚能有瓦遮头,已经算是非常好的境遇了。
在带领薛涛返回家宅的途中,房望也向薛涛将自家在洛阳的生活状况稍作讲述。
房望率领家众入洛,也并非抛弃乡中所有,仍然有一部分家人留在乡中惨淡经营,但却很难再给予洛阳这一支族人以援助。
房氏一介乡豪门户,虽然不以家学著称,但多多少少也是粗通文理。在进入洛阳城后,房望先是辗转权门自作投献,但却乏甚回应,后来得人指点参加行台下属吏考,眼下父子三人都于行台下属不同寺署中任事为吏。
“往年厌于学,幸在亲长法鞭高执才能草知义理,如今才能得于生计养命。”
讲到这里,房望不乏自嘲一笑,他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还需要操持刀笔谋生。
薛涛闻言后,只觉房望境遇凄惨,心中愧疚更生,同时也隐有不满道:“敬原你早年总也得司乡望,才具不乏,身入洛邑竟然只能得于如此卑用,那位沈大将军待我河东乡亲也实在稍显冷傲。”
房望听到这话后不免一愣,片刻后才摇头笑道:“世兄你倒是误会了,如今河洛之间似我这等失乡之众不知凡几,我也自知才具几何,不敢假想险胜其余。行台取吏以用,实在本就是予我等微末寒士以关照,否则不知这城池内外还要横倒多少饿殍。”
薛涛有此误会也纯是因为对洛阳人事的不了解,此前两赵相争,对于他们这些立足乡土的乡豪们也的确不乏拉拢,动辄许以郡守、将军号,但那只是一种虚号,非但得不到什么补给,反而要因受此号而被频频勒索。
如今看起来房望父子几人俱为刀笔小吏,鞭下卒用,但从真正的待遇来说,行台小吏尤甚虏庭将军。
他们这些吏目的俸禄倒是不多,月俸在三、五斛之间,单凭俸米已经足够养活一个小户之家。但这些俸米并不是足额发放,其中半数要折入公库,按照月数积攒,基本六到十个月之间,便能获得三到五十亩的职田。只要吏考始终合格能够留职,这职田便能一直耕种下去。
如今薛涛父子俱都连过吏考成功领取到职田,合共顷数,河洛多良田,扣除其他各项开支,亩收三石可望,如此岁产便在三四百斛之间。对于小户而言,这些已经足够衣食温饱。
房氏家门百数人丁,算不上是寻常小户,所以单凭职田、俸米,过活仍是简单。但是身在职上,还是有着其他各种福利,首先便是行台经常会组织动员吏目家属参与一些不繁重的事务,这又是一部分额外收入。
但最重要的还是每月随职发放的物货配额,即就是每个月,这些吏员都能购买到一部分行台管制、不许民间私自销售的商品,比如饴糖之类。
而这一部分配额,河洛之间常年有豪商进行收购,单单只是出让配额这一部分所得,有的时候便超过俸米数倍。
其他另有加派贴补、年节犒劳,也多以配额形式,林林总总诸多收益加起来,单凭房望父子三人每年进项便能折粮近千斛之多。这甚至已经超过了往年在乡中担惊受怕、劳碌经年的耕桑所得。
“洛邑维生,实在是多得便宜。今年秋后,我还打算再放免一部分家众,无谓再将乡众羁绊身畔,彼此妨碍。”
讲到这里,房望便笑语说道。身在洛阳和蜗居乡中,谋生方式大不相同,乡里荫庇互助才能得于安全,可是在洛阳却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担忧。
将太多家众养在家里只会增加无谓的负担,而且这些荫户因为不得民籍,洛阳相当一部分安置流人的政令都涉及不到他们,没有太多可得正当收入的机会,可以说是两相妨碍。
薛涛听完这些,一时间也是忍不住瞪大眼眶,尤其看到房望一副知足自乐的神态,心内所受感触不免更大。
他们薛家家大业大,对于这些收益自然不怎么放在眼中,但整个河东之地如他家这种状况者又有几户?大多数也只是难免饥寒,惨淡维持,跟房望在洛阳的生活简直不可比较。
待来到房望家中,房望又唤出诸子拜见乡长,而后吩咐家人摆开家宴。待见到席案上那品类繁多、丰盛无比的餐食,薛涛心内又是忍不住的惊叹,这种档次的餐食,就连他自己在乡中都难得享用一次啊!
不过薛涛入洛,也非贪于口舌之惠,草草用过餐食,这才又谈起今次入洛的目的,就是为了采购一批物资。
言及这一件事,又要讲回去年春里关中那场瘟疫。那场疫病爆发仓促,关中各方俱不能免,病死者众多,连带着从去年到现在各方势力纷争都变得安分起来。
河东虽处关中地外,但当石生逃窜过境时,也难免沿途传播疫情,令得河东之众都因此受损良多。可是当时也有相当一部分关中流人东入河洛,甚至于当时石生所部就与潼关王师对峙阵前,可是偏偏河洛境内就没有爆发大规模的疫情病死。
事后各方深作打探才知,其实当时河洛也有疫情出现,但是很快就有小仙翁之称的葛洪率领一部分军医、药师行走各方,快速将疫情扑灭下来,并且也找出了这场疫病的原因。
疫病之所以发生,就在于关中多群胡杂居,而杂胡饮食不与中原类同,性多膻臭,油腻难除,积膏体中,阻塞血气,因是致病。而且胡人这种饮食习惯,即便没有这种恶疾疫病爆发,也根本就活不长命。
那位葛先生不愧仙师之名,不独诊断出病症,更开具出良方,最重要的一点便是饮茶解腻化膏,继而得于血气通畅。简而言之,就是胡人若想得于长命,就必须要多喝茶,否则即便强若刘元海、石世龙,也都早赴黄泉,无有长寿人主命格。
茶这一饮品,不独胡人不解,就连许多北方晋人都多有迷茫。因为北方饮食,实在是没有这种习惯。哪怕在江东,饮茶也是因为沈大将军大力提倡,才在上层之间渐渐得以风行。
若是以往有人告知胡人有一不曾见过的仙物能得续命之妙用,大凡脑筋正常者,多少都要存疑。可是因为这一次疫病于潼关内外截然不同的表现,大凡在那场瘟疫中惶恐待死又侥幸存活下来的人,无不视若至理。
即便别的不谈,当时一部分茶叶由河洛流出到达关中、河东等地,的确有人试饮而因之得活,即便无病者在饮用多次后,也都觉提神明目,通体舒泰。甚至又有人穿凿附会,江东沈维周之所以才惊当世,正是因为生于茶乡,常与妙物为伴,昼夜浸染,日渐聪颖。
当然这种论调就有些穿凿附会的玄说了,毕竟江东除了沈维周之外,蠢物也是不少。但无论如何,茶叶这种物品一时之间在关中、陇上凡胡人聚居之地得到了十足的重视,尤其大量胡人酋首权贵更是备以重货而多方求购。即便不以恶疾为患,谁又不想因之续命几年。
这些地域之间,其实也不乏往来河洛的商贾,但此前从未有重视过茶叶这种商品。此时各处需求陡增,利之所趋,商贾们难免要大肆采购。
可是到了这时候他们才发现,甚至就连洛阳市面上茶叶都是稀少,毕竟江北从来不以饮茶为风尚,若非这一场瘟疫恶疾的爆发,谁又能想到茶叶还有这种妙用。
洛阳行台同样反应敏捷,当意识到这是钳制胡人的一种重器后,飞快将之纳入管制中。在过去这几个月的时间里,但凡从商贾货品中查抄出私贩的茶叶,轻则抄没货品,重则即刻斩首,掐死了茶叶向北流通的各种渠道,由是又进一步抬高了茶叶的价格。
薛涛今次前来求购茶叶,一方面也是为了将这种救命良物略作储备,就算他自己的部众不担心,周边乡境也多有胡虏出没,谁也说不准下一次瘟疫何时爆发,自然有备无患。
至于另一方面,就是来自平阳石生的逼迫索求。石生虽然避走平阳,但却非战之罪,尤其平阳之间也多有杂胡游荡,很快又被其集结其数万之众,常向河东侵扰。
即便石生党徒攻不下薛氏的汾阴坚堡,但昼夜在汾阴外围扫荡,也让薛氏苦不堪言,尤其坞壁外的各种生产彻底停滞下来,数万之众即将要断绝口粮。因此薛涛不得不稍作妥协,答应石生为其筹措一批茶叶以求其退兵。
听到薛涛的讲述,房望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他又何尝不想解救乡土危局,可是凭他区区一介吏目,又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于河洛之间筹措大批管制货品。
他倒是记得茶叶早前也曾出现在随职配额的商货中,甚至家中还有一些存储,但这些不过杯水车薪,又怎么能够满足薛涛庞大所需。
“世兄你若明年来访,我或尚有一二策用助你。小儿吏事行台仓曹,连月吏考得优,明年有望转为正属,可为世兄稍作引见,但目下终究还是言轻。不过近日便是华赏宴盛会,会上可能会有一批禁品发售。”
沉吟半晌之后,房望才开口道:“若是市上俱都无得,我觉得世兄你还是要直叩行台大将军府下,将此乡困细作陈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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