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望日这一天的朝会,于整个天下而言,可谓不逊于如永嘉祸国、神州崩坏的大意义,但这更多是后世史传的一种标定,在当时而言,哪怕对这一场朝会密切关注的时流其实识见都没有过于深刻,他们更多还是心忧于新一轮的朝局洗牌。
至于畿内更多的普罗大众,他们对此更是全无所觉,绝大多数人都在认真享受着每一刻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安定与繁荣。
建康城南东长干,在新都规划中共占有三坊之地。在建康城三十几座坊区中,这三坊既不像长干里那样充斥着各种下里巴人、过分的喧哗,也不像乌衣坊、青石坊等几座坊区权贵云集,人莫能进。
这里位于不上不下的中庸位置,也成了许多有一定家世地位、但又达不到极高层次那种时流门户在都中首选置业所在。
桓温的家宅便坐落于东长干北坊,这里地接乌衣坊,距离丹阳郡城也是极近,算是极好的地段。整座宅邸占地半顷有余,虽然比不得那些权贵家门,但供桓氏一家老小居住那是绰绰有余。
这一座宅邸得来,还是早年桓温之父桓彝壮烈殉国,事后得配哀荣加以追赠,如此才遗泽子息,得以如此安居之地。
原本桓温是不常居住在家宅里的,他更多住在此前兴置于建康东市的别业中。那里贵人云集,各种消息流动也频繁,更加便于与时流交际。
可是目下桓温的处境却不适宜过分于人前招摇,以免被提前卷入各种凶险漩涡。他此前从乱庾翼,及后又帮忙除掉王愆期,皇帝自建平园归苑时,庾氏兄弟投火而死,带来的历阳兵卒自然也就分崩离析。
在那样混乱的场面中,也无人关注桓温的去向。可是偌大世道,他也根本无处可逃,于是便在这动荡的余波中解散部曲,归还甲械,自退家门而守。
桓温自然也知,他这次作为庾翼的心腹,从历阳发兵夺取宣城开始便一路追随,其行迹自然避不开有心人的窥望,尤其梁公还未归来便已经营造出一片山雨欲来的凝重氛围,绝难再从容幸免于外,落网只是早晚的问题。
可是动乱之后,桓温归家已有旬月之久,都中各种余波的喧哗也是不绝,但桓温却仿佛被世道遗忘,几乎无人前来过问并向他传递什么消息,这也让桓温深深的意识到,自己不过只是世道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偶或加入一次令社稷动荡的混乱中,过后很快便又被打回原形。
当然被遗忘也并不意味着能幸免,梁公行事素来周详缜密,眼下只是还未正式展开肃清而已。
前途似是注定,此前心内就算有什么雄心抱负与不甘,也大多在那场糊涂的动荡中消耗殆尽,甚至就连念念不忘要兴复家门的那种执念都渐渐冷却下来。因此归家这段时间,算是桓温不长的人生中尚算平静的时间。
他早年便是无忧无虑,少年便就丧父,及后亲报血仇、手刃仇寇,又因家室所累,在面对梁公提携时不得不违心选择更加安逸的近畿,就此错过一系列边事谋进的机会,待到身有余力时,世道已经大为不同,年月留给他更多是一种壮志难舒的积郁。
桓温也不知当下这种被人遗忘的安宁还能持续多久,留在家中这段时间里,每天只是敬奉老母,教导诸弟,顺便将家业稍作梳理,以求即便他身入囹圄,家人也能衣食无忧,不必为生计所忧怀。
桓温本身便不是一个经济之才,每多慷慨之志,入值宿卫之后家业好转,也常常以钱帛邀买士伍人望,但是幸在过去这几年整个建康城都是蓬勃发展的势头,桓温虽然未曾履及显位,但也多居实任,因此这些年下来也算积攒下不小的家业,家人生活也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如今桓家几子当中,桓温不必多说,二弟桓云便也早早开始接手家业的打理,如今更是代替兄长居住在东市别业,乃是当下桓温最主要接收当下外界讯息的渠道。
三弟桓豁从戎于北,但却对兄长颇怀不满,即便偶有传信也多怨言,所以对于桓豁目下于江北究竟如何,桓温也是所知不多。
四弟桓秘、五弟桓冲目下俱都还年幼,眼下也都还养在家中修习文武技艺,不曾接触世事浸染。
另有堂上老母,原本早年因于丧偶而积郁成疾,近年来随着桓温在时局中的努力使得家业渐有起色,因此眼下身体还算康健。
除此之外,尚有几户依附桓家而活的贫亲故吏人家,也是一种互作帮扶。
桓温并未娶妻,这在时下而言算是一个异数,事到如今,自然也很难再作此打算。不过他身边倒是还有几名侍妾,其中最情深还是早年落魄时那位相互怀念的名为阿葵的娘子。
这一日桓温又是寝卧到上午时分,起身先去拜望母亲,而后便在中庭闲逛片刻,却没有发现侍妾阿葵,向家人小作打听,才知那娘子身在何处,他便转身寻去。
这座宅邸极为阔大,桓家人丁又不算旺盛,所以还是有着很多空闲院舍。其中有一片小区域便被开辟成一片田圃,里面种植着一些桑麻之类作物。桓温行到这里,便看到那个娘子阿葵正在带着一名仆妇忙碌的整理田圃旁沤麻的池子。
“眼下家中又不是没有衣食供你,何苦为此卑业?”
桓温看到这一幕,便皱起了眉头,而那娘子闻言后便也忙不迭从池子里攀上来,不乏喜色的趋行近前,只是察觉到满身污垢并沾染池子里腐臭的气息,又怯怯收住脚步,立在丈余外有些手足无措道:“妾、妾也只是闲极无聊,目下郎主也不须妾再饮食细奉,贱躯不敢冒犯夫人,家中闲田实在可惜……”
“我母久生悠闲之家,少于卑庶交际,你长持此态,又哪能得她欢心。”
看到这娘子衫裙俱是泥浆,桓温也忍不住叹息一声,事到如今,他与这娘子不过只存旧情而已。早前母亲因为其人曾持贱业便多有厌恶,后来桓温久不热衷婚配,母亲便又觉得是这娘子由中蛊惑,便更加冷眼,久而久之,身畔也渐有佳姝,往日浓情便也淡了下来。
“你且归室稍作整理,过后我再来看你。”
桓温本来也是偶发兴致,想与这娘子谈几句旧事,不过站在这里便闻到沤麻池里那令人作呕的气息,也实在无甚兴致,只是转行几步之后便又回头笑道:“不过我家唯你诸业可持,异日就算我不再为依靠,倒也不愁活不下去。”
桓温不过一句戏言有感而发,可是听在那娘子耳中,却如短刃直刺心扉,整个人僵在当场,一直等到桓温离开许久,才蓦地萎顿倾颓于地,片刻之后已是泪流满面。
桓温回到自己居室不久,身在东市别业的二弟桓云便匆匆返家,直接冲入房间中来,语调多有惶恐:“阿兄,大事不妙矣!今日大朝已经结束,梁公暂领扬州刺史,加录尚书事,与武陵王并持节治逆……葛、葛公已于台中入囚,江北诸军业已入于州城并郡城,诏令宿卫各部凡涉乱之将自系有司自陈……”
终于……还是来了!
桓温听到这话,神情变化略有迟滞,这一刻他感触最深反而不是自身处境堪忧,而是有感于时势演变,梁公沈维周这个年纪比自己年龄还小了几岁的江东翘楚终成把持内外的权臣!
遥想当年初会时,君是布衣我亦微,而今君名震寰宇,区区却成待罪身!
“阿兄,不可再作观望了!还是早谒梁公门下,负荆请罪,叩首请责,梁公久来关照我家,如今已成世道独步第一,雅量包容,未必就会穷究我家……”
桓云仓促声音打断了桓温的感慨。
只是桓温在回过神来之后,神色仍是寡淡,摆手道:“你且先将幼弟召来,此中我自有定计,不必你再劳心。”
桓云听到这话,便又匆匆行出,桓温则摊开纸笔,临案疾书。
片刻后,家中三名兄弟便俱都来到桓温居室,桓温又添几笔,然后才抬头说道:“此事不必道于阿母,只言我往东市暂居几日。”
“待我离去后,你们几人谨守家门,不可轻出妄动,不要理会外界哗噪。”
桓温讲到这里,望着桓云说道:“二郎你已是家中最长,谨记修德修身,切勿与人妄起争执。你也不是置业良才,东市别业若得公允价格便即刻放出,家中积蓄足用即可,盈余钱帛俱都寄往江北三郎处……”
“四郎你要戒于浮浪,先以治学积才为先,每有所得自诵于心,不必沾沾自喜宣扬于外……”
说话间,桓温又望向幼弟桓冲,神态间便带上了几分不舍。他兄弟几人,可谓各有缺点,桓云性急暴躁,没有雅怀度量,桓豁幼来缺学,不通文义,桓秘则傲慢轻浮、乏甚城府,唯有这个幼弟桓冲沉静知礼,且敏感聪慧,向来最得桓温喜爱。
再加上早年家业贫寒,桓温为了给母亲治病甚至将这幼弟典卖于人,后来才得赎回,因此心内自有一份愧疚与爱怜。
他抬手将桓冲揽于怀内,低笑道:“阿兄离开后,买德郎你也不要懈怠于学,梁公入中执政,社稷清平不远,学成文武技艺,总得施用之时……”
几兄弟俱都叮嘱一番之后,桓温才又配上宿卫将领的一应符印,临行前又望着几位兄弟正色道:“即便今次我将无归,你们也不必因此怀怨。梁公无负于我,反是我辜负旧情,来日纵有何等惩戒,俱是自取,与人无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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