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石头城哗变,军士们于校场上围杀护军周谟之后,接下来便是一连串的大混乱。
这一次的宿卫哗变,本身就不是什么有组织、有预谋的行动,就算是几个率先发难的中层将官们,其实也根本就不具备节制全军的威望和实力。
所以在杀掉周谟之后,石头城外那些宿卫们很快便陷入了乱斗中,有的惊悸胆怯,想要置身事外,有的则奢望求进,争抢周谟的尸体并旗号符令等物。内外冲突,很快各路人马便扭打起来。
于此同时,石头城内尚有一部分追随褚翜而来不及转移的台臣,眼见城外军士哗变,甚至就连护军周谟都死于乱军之中,忙不迭下令城内守军严守关防,勿使城外动乱席卷到城内。
然而这时候,混乱又怎么能控制得住,很快城内守军便也作乱而起,反而囚禁住这一部分台臣,控住石头城之后从台臣当中拣选一人奉为将主,与城外乱军进行对峙。
这种对峙之态持续了将近一天的时间,又有一批宿卫乱卒加入进来,便是此前被监押起来的丹阳、吴人宿卫们。
哗变到了第二天,石头城内外已经聚集了三万余名宿卫乱卒,这些宿卫乱卒们既没有一个明确的统帅,也完全没有秩序可言,小规模冲突不断。几方俱都宣称要控制石头城以奉迎梁公沈维周归都定乱,场面一时间可谓混乱到了极点。
石头城内宿卫们推举出来的将主乃是故光禄大夫荀崧之子荀蕤,荀蕤就算有心镇压安抚这些作乱的宿卫,也根本就无计可施。这几路宿卫中,城内占据石头城,城外哗变者以首义杀贼而自居,至于后加入的丹阳等宿卫将士们则占据着地利并人数的优势,俱都互不相让。
很快,那些丹阳宿卫们也推举出来一个首领,那就是丹阳张氏的张混。至于那一部分哗变的宿卫们,则暂以一名手刃周谟的兵尉为将主。
如是,三方才终于有了对话的可能。城头稍作喊话,这才确定下一步该要怎么做,首先便是三方各派使节速速过江北上恭请梁公归国定乱,以取得今次兵乱在法理上的正当性。
其次,便是请台城速速再派将主前来暂时都督节制各军,换言之就是为了预防事后的深作追究,他们必须要寻找一个最显眼醒目的替罪羊。
其中第一条,自然没有什么好说的,这正是宿卫们起事的意图与目标。可是第二件事却进行的不太顺利,他们投往台城的请愿书如石沉大海,根本就得不到任何回应。
与此同时,围绕在建平园周边的历阳卒众们那种古怪的驻防阵势也令石头城这些宿卫将士们心忧不已,担心会遭到袭击攻打。而且,覆舟山那里宿卫也开始出现向城内调度的迹象。
几番请愿无果,石头城宿卫们终于没有了耐心,首先便是一直力劝宿卫不可继续作乱的荀蕤直接被城内乱卒斩首,而后城外的丹阳张混见机不妙,也是忙不迭弃军而去,不敢再轻涉其中。
而后,已经崩散几千、尚残两万余众的宿卫乱卒们在留下一部分人手看住石头城之外,便浩浩荡荡涌入石头城内,自以勤王为名,要痛诛把持君王的庾氏奸邪与昏聩无能的台辅何充等人。
很快,恶战便在建平园外打起来。宿卫们虽然人数上占据着绝对的优势,但军令指挥不能协调如一,加上建平园坐落于坊市之间,根本就不适合大规模的阵列作战。
建平园守卒们虽然实力落在下风,但却困师斗狠,加上督战者庾翼不独大发园内财货以壮士气、更是每逢临战便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几次打退宿卫们的围攻。
双方在几天时间里缠斗不休,彼此僵持不下,很快宿卫们那种乱卒虚亢的气势便维持不住。他们此前虽然也是成编制的武装力量,可是周谟死后,整个组织构架便彻底崩溃下来,兼之又没有一个准确的目标并强势的领导,根本就不耐苦战,很快便有离散之势。
这些宿卫当中相当一部分不再参与围攻建平园,将所谓的勤王口号抛在一边,转而去攻打西市并其他几座富庶的坊区,以期能够趁乱哄抢渔利。
这时候,诸葛恢也终于回到了覆舟山,并且即刻调集覆舟山守卒们大举入都,增援建平园,并且屡以台诏谴责那些作乱的石头城宿卫。
然而这一举动,却反而激起了那些渐有懈怠之心的石头城宿卫们心中狠戾。事到如今,其实中枢威严已经荡然无存,但那些宿卫将士们也是真的很担心事后会遭到严酷的打压与清算。所以,剩下的万数宿卫们穷攻之势越来越猛烈。
在这混乱的厮杀过程中,其中也有一部分宿卫们胆怯不敢再参与作乱,或是渡江北逃,或是南下前往投奔已经在宣城树立义旗的褚翜,还有一部分则集结起来向三吴方向流窜而去。
可是这一部分投往三吴的宿卫们没有逃出太远,在抵达义兴之后,便遭遇了另一部吴中义勇的强阻。而这一部分吴中义勇,统率者正是早前遇袭而逃窜于外的司空沈充。
很快,沈司空率领吴中义勇回援勤王的消息便在京畿周边传扬开来,随着这一消息的传播,整个京畿局面再次发生了剧变。首先便是大量乡众出逃,前往义兴投奔;其次更有都内人家,包括一些尚在留守台城的台臣们也都纷纷出奔。
而远在宣城,随着褚翜宣诏举义组建行台,原本已经有相当一部分地方官员并乡宗投奔而来,可是随着这一消息的传来,褚翜所组建的行台顷刻间崩溃大半,那些原本聚集在他身边的乡宗们绝大多数都出奔往义兴投去。
恰在此时,江北沈大都督宣告十万王师整装待诏归国定势的宣言也传过了大江,到达了都内。几乎在同一时间,武陵王司马晞也具表入台,斥责台辅昏聩无能,宜召干臣归国匡扶,并且表态将引众南镇历阳,警告都内各部乱众约束自省。
武陵王司马晞不过只是梁公沈维周的看门豚犬,这一点都内时流无人不知,所以其人南下夺取历阳,便等同于江北的淮南都督府终于有了实质性的动作。
原本这应该是令都内群情震荡侧目的消息,可是在经过此前的连番动荡折磨后,梁公终于强势发声表态,竟然令都内上上下下大感安慰,以至于不乏都内民众喜极而泣,一些被土石堵死的街巷再次被掘开,街面上除了乱卒之外,也开始渐渐出现行人。
不久之后,司空沈充也在义兴郡治阳羡大宴前来投奔的时流人众。
沈充诈以遇刺,久来绝迹人前,所以必要的伪装还是需要的,脸上稍作傅粉,形容不乏憔悴,行动还需要人来搀扶。
他入席之后,先对在场众人深施一礼,而后长叹一声说道:“年来都下动荡频生,乡仇兵祸次第而继,使畿内士庶生民俱都大受其扰,不得安生。如此乱象,台阁执事岂能轻辞罪过。我忝列三公势位,当此风雨之际,却不能在内领事镇抚,也实在愧对王命时望。”
在场众人听到这里,俱都纷纷开口安慰沈充,言他为奸邪逼迫,实在不必过分自责。
“不能恪尽职守,已是一罪。时中多有虚言道我召集乡众义勇北进匡扶,我也实在汗颜不敢承受。今次归都,诚在请罪,又岂敢窃取义气、污秽时流而作自我保全!”
沈充又沉声说道,而在场人众听到这话,脸色则就变得不乏精彩起来。尤其一些刚刚从宣城转投过来的人,听到沈司空如此表态,心里便已经明白了,奔逃宣城所谓组建行台的褚翜这一次算是完了,即便是性命无忧,也不可能再返时局之内了。
“至于今次拥从极多,实在乡情眷我。早前畿外凶事,我归养期间略有耳闻,大感切肤之痛。我家累受国恩乡眷至今,未敢有丝毫怠慢松懈,奉上以忠义表里,待下以礼节德行,常以任说推及乡众。所以今次归都,一者在于面陈请罪,二者在于伸张乡怨,三者在于法鞭乡贼。”
讲到这里,沈充便又站起来,凝声说道:“吴中向来仁义乡里,性不能忍于屈辱,行绝不包庇罪恶。由是二事,待到阙下领罪之后,必明表禁中,惟求公道而已!”
如是一番言论,诚是说的掷地有声,然而听在在场众人耳中,却是各自感想不同,明白都下这一场风波,很快又将进入下一个阶段。
不过有江北十万王师作为震慑,还有沈充那所谓的乡眷数千卒众陈设于此,漫及内外上下的大动乱是不可能再发生,但此前涌动活跃于时局内的那几方,今次只怕俱都不能善了。
尤其这一次台阁几家各有罪情牵扯,唯独沈氏并其亲近门户因为此前便被肃清出都,简直如玉树琼枝一般剔透无暇,至于沈充口口声声所说的请罪,那不过一句笑话而已。所以未来江东重新归于平稳之后的新秩序,其实已经端倪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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