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遐这一篇《告群僚书》,文法精简,条理清晰,可见也是经过了长时间的酝酿,许多规令揣摩日久。其核心观点,主要就在于四个字:清、慎、勤、简。
所谓的清,核心自然是清廉,其中就包括令上下官员们深感痛恶的财产申报。在这方面,山遐较之沈哲子还要激进得多,不独对各个品秩官员的财产有着极为明确的要求,而且还建议针对两百石以上官员各设监吏监察,循吏每季巡察,官员百钱以上收支据册报备,直系三代血亲每年报备。
单单看到这一点,沈哲子便不得不感慨真不能小看人的智商,这样一份规定不独能够监视不动产的消涨,连资金流都不放过,甚至还包括对裙带关系的打压,已经是相当系统的反腐规令。
可问题是,怎么执行?按照山遐的这些政令,未来所需要的监察人员将是官员的数倍之多,就算有这么多人力可用,这些人难道不用吃喝俸禄?就算因此节省出来的财政开支,能不能够达到收支平衡?
甚至根本不用考虑那些监吏本身会否出现腐败的问题,这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要知道在后世哪怕有着大数据的支持,如此庞杂的信息处理都很难做到高效运转,更不要说当下纯靠人力的技术。
山遐大概也意识到他这一构想过于理论化,有些不切实际,看到大都督脸色不慎好看,旋即便提出备选的举报制度,上下检举,民间检举,血亲检举等等。
听到山遐的讲述,沈哲子脸色又变得更加难看。的确举报是一个能够大幅度削减行政开支的手段,但如果滥用,又会造成一个负面效果,那就是信任丧失、人伦淡薄乃至于冤假错案频生。
试想谁愿意活在一个周围都是监视目光的环境中?小到门户之内,若是亲人见疑,都是破家的征兆。这种高压政策,一旦操之过急、执之过甚,必然会造成整个社会伦理基础的坍塌。
所以在几经权衡之后,沈哲子对山遐所提出的几条政策都进行了不同程度的削弱,他作为一个执掌全局者,势必不能追求一个单一的效果,还必须要考虑到整体的平稳性。
首先是在官员财产方面,不作过于明确的限制,如果按照山遐的要求严格执行,他们沈家别想有一人出仕。官员本身财产不作限制,春秋两季各作一报,但是对于隐匿的行为,则进行严厉的打击,并且在这方面开放民间举报途径,查实必究。
而民间举报,也有着相当明确的限制,那就是非官员同籍乡人举报则不受理。这在某种程度上也能限制住官员乡望积累,尤其遏止住职任乡籍的官员经营乡土势力。
当然沈哲子也不觉得他所指定的制度就无懈可击,毕竟能做官的人在智力上肯定是有底限的,用几条死板的条令约束住千千万万聪明人,想想也不现实。关键还在一点,他年轻,有调整的机会。
慎则就是谨慎,在这方面,山遐倒是发挥出宽以待己、严以律人的风格,他本身便是执法苛猛,但却看不惯别的官员滥用职权。刑名之学,刑之外还在于名,名正物定,循名实而定是非,对于官员的职事范围,必须要有一个明确的规定,如此才能审辨其人功过是非。
这方面,又牵涉到一个整体官制的改革,沈哲子眼下倒是还做不到,但也希望能够提前将概念传递出去以作铺垫。所以关于山遐所提出的这一条,倒是并没有更改太多,只是批示待论。
勤就是勤政了,这也是官员的一项基本素质。好逸恶劳人之天性,光领工资不办事在任何时代都说不过去。
尤其江东宽松吏治更给这种怠工提供了优良的土壤,别的不说,单单沈哲子的老爹沈充徒负三公之名,始终游离台城之外,就事实以论,这实在是一种非常恶劣的行为。话说回来,沈充若真变得勤勉,台辅们也受不了,但又不能不挂给一个虚职以示羁縻。
不过淮南在这方面倒是不错,本身就事务繁多,早前山遐主要的任务便是抓考勤,甚至就连沈哲子几次怠工都被堵在都督府里一顿训告,弄得他下不来台,为了表示自己的开明又不得不忍耐下来,转回头再腹诽这家伙实在不识相。
在这一项,山遐主要是提出了更多的考勤手段并增加了责罚。他虽然也想将官员的执行力也纳入监察范围内,但如此一来,监察的方面权力就太大了,所以对于官员政务方面称职与否,沈哲子还是保留下来留给杜赫这个长史并功曹从事裁断。
简就是简洁,避免冗事拖延不决,一件简单的事情各方踢皮球的久久不决,这也让人受不了。尤其是在都督府这样一个仍然还在快速发展的组织中,这造成的后果简直比贪腐、滥权还要严重得多。
在这方面,山遐倒是提出了一个构想,那就是主官责任制。一旦出现此类的情况,首先问责主官而不追究具体的僚佐,如果事涉多个机构,则直接追责所有事涉官署最上层的统领主官。
看到这一条,沈哲子便忍不住笑起来,这一条目虽然看起来是问责主官,但反过头来却是督促主官执权而不分授,从另一方面加强主官的权威。
如此看来,山遐虽然执法酷烈,但也并不是一个蠢人,明白大棒和萝卜的道理,加强监管的同时又给主官们以好处。
对于这一点,沈哲子也没有反对的道理,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个奉行强权高效的人。他既然选定一人为分管曹署的主官,自然是相信其能力,若连自己份内事务都不能有效处理,其人便是不称职。
虽然如此会造成那些曹署主官的权力过大,但这最起码符合都督府当下的发展需求。
他自己就是从江东权斗的烂泥塘里挣扎出来,也更清楚所谓的平衡术看似稳固,但是绝对不适合应对急剧变革的大时代,而且进取力会在这种名为平衡实为内耗的过程中大量消磨。
而且他也要让那些曹署主官们明白,他们的权威来源于自己,想要维持住这一份权威,就必须要紧跟住自己的步伐。集中的权力看似体现在人的身上,但其实还是锁定在了位置上,谁在其位,谁就能拥有这一番权威。
其他的规令,还只是针对某种特定的官场积弊,但这个督责主官的制度,则是直接动摇魏晋官制的一个基础,是从土地封建到权力封建的一个过渡。跟随于我,你们或许得不到人丁土地的实惠,但是能够得到权力的分享与加强。
总之,除了一些过于苛刻繁琐的条令之外,对于山遐所拿出的这一份书令,沈哲子总体上是非常满意的,并且打算将之作为都督府乃至于覆及整个江东的吏治改革的一份纲领。
从九月初返回镇中之后,沈哲子便一直致力于推行此事。如此一项项重磅改革,自然不能一股脑全推出去,所以沈哲子也是有选择性的从轻到重一点点抛出。
而且为了让这些条令能够更快的普及,更加的深入人心,他也没有选择即刻上马执行,而是先放在馨士馆里交由时流人众进行深刻讨论,以此来探查当下局势的最高接受程度,循序渐进的一点点推动实施。
但即便如此,作为纲领起草人的山遐还是遭到了大量时流的攻讦。不过其人也自有一批拥趸,尤其一些渴进的寒门子弟以及崇尚秩序的时流人士,更是将山遐推到一个极高的声望程度,使得其人不再只有酷吏之名,更被一些人嘉许为再世申、韩。
沈哲子隐于幕后,很有一种守关大反派的成就感,无论这些条令辩论结果如何,他都能够因此获得收获。很多时候有的政策不必即刻施行,哪怕只是能够拿出来公开讨论,其意义便能逐渐体现出来,世风也将受此引导而有所改变。
最起码对沈哲子而言,他风华正茂,且强权在握,有足够的时间和资本等待瓜熟蒂落,而不是一味求急的拔苗助长。馨士馆的辩论再怎么尖锐,也只会局限在学术上的讨论,谁敢逾越这个范畴,那就不要怪他直接出手将之干掉。
话虽如此,但沈哲子也担心背了大黑锅的山遐会被一部分利益被损害的时流暗害,所以不顾山遐那种凛然正气、不惧宵小的气概,直接拨给山遐数百护卫随身保护,确保其人哪怕在出恭的时候都有不低于三个人的贴身保护。
当然沈哲子是不会承认这是他的一个报复手段,让沈大都督没有面子,后果是很严重的。
总之眼下的淮南,是商事萧条、民事竟然、政事肃杀、学事沸腾,再加上一点,那就是军事壮阔,继河北再次大捷之后,河洛方面也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谢奕统率洛西王师,在经过长达数月的筹措准备,终于攻克潼关,将战事死死锁定在河洛之外!
入冬之后,另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便摆上了沈哲子的行程,那就是正式取代郗鉴兼领徐州,全面接手青徐军政事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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