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位于城东青溪附近的王氏别业中,王允之独坐亭中,自饮自酌。
此时的他,仍是一身素缟未除。这已经是他的标志性装扮,就算平日绝少显迹人前,也已经渐渐在都中传开。
人的一张嘴可谓信口雌黄,全无是非可言。若是得意时,他的这种行为自然是德行表率,性笃孝义,追缅亡父。可是现在,尽管王允之已经极力低调,却仍多被时流抨击言他乱礼邀名,自暴自弃。
然而无论外间喧哗如何,王允之仍是故我,并不因人言是非而有改变。
这时候,一道人影匆匆闯入进来,直行到王允之所在的亭子里,神态间隐隐有种兴奋:“阿郎,貉奴业已退出通苑,直往覆舟山去,登船准备过江。”
“沈维周真是不凡,逢此变数,还能在第一时间里提抓要领,不落网中。”
听到这名家人的汇报,王允之也是忍不住拍掌赞叹一声,然而与其语调不同的,则是冷厉的眼神,以及几分未能一竟全功的遗憾。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那醇香酒液在唇齿间流动良久才缓缓咽下,继而摆摆手吩咐道:“且先再去观望,若有变数,即刻来报。”
家人领命而去,而王允之则继续独饮,只是神情之间多有落寞。他心里很清楚,哪怕这件事是他所策划,但真正执行起来,他也只能做一个看客,根本不够资格跃上前台。
又过了一段时间,才又另一人冲入园中,其人步伐急促,脸色潮红,一路飞奔而来,还没有进入亭子,仓皇语调已经传来:“深猷兄,大事不妙!沈维周他、他竟扬言要率众逐君侧之恶,已往覆舟山去,将要过江啊……”
王允之听到这声音,脸上闪过一丝鄙夷,只是当来人进入亭子后,已经又换上了恬淡笑容:“此事我已知,有劳伯言再告。”
来人正是诸葛甝,此时他满脸通红,粗喘连连,视线更是仓皇游移,进入亭子后也不落座,只是搓着手来回徘徊:“怎么办?怎么办……这貉子竟然如此性恶!”
“伯言暂请稍安勿躁,此事早有论定,自有诸公裁断。”
见诸葛甝如此惊慌失措,王允之心中烦躁更甚,他真想不通以诸葛恢的禀赋材质,怎么生出这样一个量浅性怯的儿子。如果不是他要借着诸葛甝来表达自己的意见,实在没有耐心与这种人往来。
王允之的安慰并没有让诸葛甝安定下来,他仍在那里不乏懊恼的絮言:“深猷兄你未至淮南,不知淮南强势啊……唉,还是操之过急,操之过急……不该这么做的,他若真厉念发难作乱,江东再无宁日啊!宿卫数千,竟不能阻其一人来去,根本就不堪用……”
眼见他仍是如此,王允之也就懒得搭理他。但得不到回应,诸葛甝更觉没有底气,他坐在王允之对面空席上,涩声道:“貉子将要发难,深猷兄你还能安坐?往年他便……唉,若今次复引强众归都,我是真为深猷兄你担心啊!”
你全家死了,老子都未必有恙!
王允之听到诸葛甝这么说,忍不住腹诽一声,但还是叹息道:“伯言你言重了,沈维周诚是强军在握,但若说率众归都,那又谈何容易。他若真有如此从容,今次不至于亲自归都。他是不会走的,你放心罢。”
这一次台中之所以敢发难,自然也是料定这一点。此前中原大捷,沈维周尚且无暇归都述功,可是这一次为了区区一个河北伧士哀荣,居然就这么急匆匆来了。可见虽然河北再创新功,但沈维周绝对不如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么从容。
“怕就怕事出万一啊……”
诸葛甝不是不知道这一点,甚至这一点认知就是他通过对淮南的诸多细节观察得出来的结论,而且有诸多台辅参详权衡,如果没有这个把握,也不敢这么做。但明白是一回事,面对强藩如此威胁,想要不心惊又谈何容易。
“今次发难,也实在事出不得已。江北诸镇,徐淮苟合,忠义乏乏。台中虽然不乏明识,但畿外并无寸土寸士在控,畿内则被奸户暗蚀千疮百孔,眼见强梁做大,已是无计可施。”
王允之所说,正是今次台中发难的理由之一。此前他们或还寄望徐州,可是庾冰北行功败,眼见徐州落在沈维周手里已成定局。
合肥兵变已经将沈维周本质暴露无遗,一旦其人在北方彻底得于从容能够抽出足够的力量,他们能否在朝局立足,届时真要取决于沈维周喜恶一念了,绝无可能再有相忍姿态。
河北新功,令得台辅们对北方目下形势也有些观望不清,拿不准沈维周是否已经荡平边患可以抽出更多力量出来。所以卡住河北伧士哀荣,本身也是一种试探。而沈维周表现的如此急切与重视,对他们而言便是最好的结果。
眼下他们所恃唯有时间,但是很显然留给他们的时间也不会太长。所以要将这时间投用在哪一方,便关乎博弈的最终成败。
沈家之势大不只在于手握雄兵的沈维周,此前江东不是没有作乱的强藩,其家在江东包括在中枢都有着强大的影响力。而且相对而言后者比前者更加要命,台中针对沈维周几次动作都被其父沈充搅乱打断,使得中枢本身就处于一个混乱状态,政令不一。
而沈维周手中的军队,相对而言反而不是迫在眉睫需要解决的祸患。何以沈维周能有如此大势?正是因为他深持北伐大义,且功勋卓著。
可是当他一旦挥兵向内,这各种加持便荡然无存,一个功勋卓著的社稷王臣突然变成了犯上作乱的奸邪,这种巨大的反差甚至有可能让他的部众直接崩溃!
眼下沈维周在外已经势大难制,随着图谋徐州的愿望落空,在这方面台辅们无论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再突破沈氏多年以来的布局。从这方面动手,本就是以短击长。就算还有一二可能,但是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有鉴于此,王允之提出了一个意见,那就是以下驷对上驷,以上驷对中驷。全面放弃外镇的较量,集中于朝内的对决。通过对中枢的彻底掌控,来获得与沈氏对话的实力。
沈维周在江北似大实虚,一旦没有皇权大义的直接加持,凭他一介南人,是很难掌控住江北庞大局面的。
若将战场缩小到中枢,就算沈家经营年久,对京畿暗蚀诸多,跟几家台辅联合相比,仍然是要落在下风的。但是由于此前矛盾没有公开化,台辅们也很难对沈氏留在中枢的势力全无保留的大打出手。
今次发难,便等同于直接宣战,不再相忍苟合。以弱势而宣战,看似一个愚不可及的决定,但这样却更加安全。
因为首先沈家最强的军力是被钉死在了北方的,最起码短期内不可能抽调南来。其次若方镇之力太过深入的介入中枢权斗,将会更加凸显出沈氏悖逆门户的本质。
而且也会让此前沈维周一直努力维持的军权独一动摇,此前沈维周的部将们只需要专注于北伐战事,积功以进,大义之下绝无偏袒。但是现在却需要为了你沈家一户私利奋斗,你却拒绝分享权位,还有什么值得追随?
若沈维周打开这个口子开始以私利许诺,那也就给台辅们开了一个撕开淮南这个组织的机会,他们不需要买通多少,只需要买通一两个沈维周麾下部将,就能在其中埋下裂痕。你沈家诚是财大势大,但却需要惠及万众,而我只需要穷攻一点!
所以,当中枢权斗公开化,沈家的方镇势力反而需要收缩起来。这一点倒是比较雷同于早年的王家,同样内外皆大,但当王敦在外发难时,王导为首的台中势力反而需要安分下来。
最起码表面上,如果公开声援,你不再是什么中枢大员,你是逆贼打进中枢内部的奸细小卒子,手起刀落没商量。
沈维周有大志,这一点不是秘密。他不可能为了台中几个虚位的蝇头小利,而打破自己在淮南这种专擅威刑的局面,更不可能为了保住父辈的权位而悍然挥兵向内,打破自己过往多年所树立起来的那种大义北伐形象。
以汉制旧礼触怒沈维周,这也是王允之经过长久酝酿而向台辅们提出的方案。这件事本身没有成败的差别,只是为了将沈维周架在一个极度尴尬的位置上。
在沈维周方面而言,他根本无力化解此事所带来的恶劣影响。就连此前沈家一直擅长的时论操控,面对这一问题也无可奈何。吵闹的越凶狠,便会让更多人将沈维周与魏武曹操做比较。
姑且不论你是不是,只要将两者拿来做比较,就能暴露出大量问题。所以沈维周最明智的作法,就是要将损失控制在最低。
而此前王允之赞赏沈维周,就是因为沈维周有能力跳出这样一个设定的陷阱,我不跟你们讨论是非,只问你们有没有做好承受我这个强藩怒火的准备?你们看死了我现在没有发兵江东的能力,那我就要让你们猜一猜,这个万一的几率有多大!
所以在王允之看来,今次博弈台中能够获得多大优势,完全要看台辅们的心理承受能力。他们如果能够承受住沈维周施加的庞大压力,不是没有可能不付出任何代价,将沈家在朝堂上的势力一扫而空。
但是诸葛甝的这种表现,让王允之对此难报更大信心。知行如一有多难,只有身在局中才能体会。无论形势多美妙,一旦赌输了,代价由你自己承担,无人能代替。看客再怎么高智妙论,他不会陪你一起倾家荡产,尸骨无存!
不过就算台辅们这次不能一竟全功,这对王允之也是一个机会。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了后招,给自己跃上前台争取一个可能。如果定势太快,他们琅琊王氏在这场纷争中注定还是只能做一次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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