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天时间,在一众辽地使节俱都焦躁不安的期待中,都督府终于做出了正面回应,询问他们哪天方便,大都督将在都督府亲自设宴招待他们。
得到这一消息后,望眼欲穿的辽地一众人总算长长松了一口气,更不必考虑要选在哪一天,自然越快越好。时间越作耽搁,辽地的局势便越凶险几分。所以双方在经过短暂的交涉,很快便确定了日期。
这一日,慕容恪、封弈等人俱都打起精神来,精选部从,一俟收到都督府的邀请,一行十几人便即刻登上前往都督府的车驾,怀着忐忑的心情上路。
都督府摆出规格也不算低,自沈哲子一下,长史杜赫等一众属官们尽数列席。随着淮南日趋强大,类似慕容氏这种边胡入使求见的现象也会越来越多,该让这些属官们也都早早习惯起来。
不过列席者多是淮南的行政官员,军方将领则几乎没有,这也是因为将领们大多领军于外,不值得为此专程返回。
沈哲子之所以拖到现在才见,也是为了等待北方最前线枋头谢艾的信报意见,才好确定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接待辽地一众人等。
很快,在温放之等都督府属官引领下,慕容恪等人便进入了都督府,虽然不至于有什么殊礼见拜,但形势所迫,态度也都极为恭谨。
入见的辽地众人,除了封弈早前曾在建康见过一次之外,余者俱都是第一次看到这一位已经名动南北的淮南大都督,待见其人如此俊雅年轻,一时间也是大生感触,一些激赞言语也都是有感而发,脱口而出。
沈哲子降阶以待,也算是给了他们不小的面子,先是不乏好奇的打量了慕容恪几眼,老实说挺失望的。单从仪表上看来,这慕容恪也只是仅止于可观,而且脸色苍白瘦削,不像是来自边荒的胡虏,更像是江东崇玄日久、傅粉吞散的世家纨绔,给人以不堪罗衫之重的柔弱感。
不过沈哲子也知这慕容恪柔弱姿态原因何在,尤其温放之咧着嘴在一侧傻笑表功,可见这小子近来也是尽了心,就不担心将慕容恪伤痛病体直接熬死。
对于慕容恪,沈哲子也只是略作嘉勉,然后才又望着封弈笑语道:“往年都下一别,今日于此再见封君,封君别来无恙?风采真是更胜往昔,更让人好奇辽乡何等泽壤,能让贤士日渐雅望脱俗。”
封弈无论此前心中作何感想,这会儿也只能堆起满脸笑容言道不敢当,大都督才是真正的修竹茁壮,日益高挺,令人仰止。
稍作寒暄后,一行人才行入大厅,分席列座。
彼此碰面之后,慕容恪大半视线俱都围绕沈大都督而动,见其谈笑晏然,顾盼生辉,那种凌历中原的自信姿态,更是让人不由心折,再回想近来广闻淮南时流盛赞梁公,原来并非过誉。至于都督府其余人众,风采也都各有可观,才知的确是盛名得来无有侥幸,单单论及人物,辽地的确远有不及。
待到落座后,沈哲子便抬手指向慕容恪笑语道:“早前弘祖于我面前盛赞,言是辽野贤良入于天中,如今一见,确是不凡。我也听人闲论,言是慕容郎赞我风华绝代。爽朗之人,不耐虚饰。今日睹于风采,我也想寄语辽东,庭下养此馨儿,余生可以慰怀啊。”
能被这样一位风云人物如此夸赞,慕容恪心中自然也多喜悦,只是还未及开口,另一侧封弈已经抱拳说道:“辽东公得于大都督所邀,便一直心念该要得体回应。此前苦于朔风横阻不能成行,以待天时假我,便即刻使令我等拥从子息来见,要与大都督结成嘉谊。郎君能得大都督嘉言提携,这一程踏波履险也算得于报酬。”
沈哲子闻言后又哈哈一笑,指着封弈笑语道:“封君如此抢白,倒让我念及自己。我家中也多子弟为人称许良才,但亲近者难免窃思唯恐子弟专于此美,反而懒于精进。这一点用心是好,其实大可不必,逢此汹涌世道,人之才器如何,自有世事称量裁断。有志者,亦奋进,天道自无辜负。”
封弈闻言后便惭愧一笑,不再力争,而慕容恪则又于席上抱拳示意,表示受教。
略过这一节,沈哲子才又说道:“此前弘祖道我,言是封君有意继续南行过江以求觐见?”
听到沈哲子这一问题,席中原本还算欢快的气氛陡然变得沉默下来,慕容恪、封弈等俱都变得尴尬局促起来,没有想到沈哲子就这么直接当面的问出来。这本是他们自以为得见晋祚隐患,想要趁此逼迫淮南表态的一说辞,又怎么好正面回应。
“藩使入觐,本是礼章所定。我等边士久立荒中,一俟行入中国,自然难耐朝觐王道之执念。但也深恐所请冒昧,因是才斗胆请问大都督。”
过了片刻,封弈才低下头来,神态更恭谨了许多。这就是弱势于人的代价,就算心里再怎么要强,也是不得不低头。
听到封弈这么说,沈哲子拍案赞叹一声:“封君不愧恭礼贤士,你等入于淮南日久,我反而忘了安排此事,实在是失礼。不过你等也不必持心急切,待到今日之后,府下必作途送准备,何时起行皆从人便。”
封弈自然能够听出这位大都督言中那浓厚的威胁意味,可见自己以此试探的确激怒其人,这会儿更加不敢再要强,垂首道:“大都督镇治中原,军政兼理,自是劳任频繁,无暇他顾。我等以此烦扰,实在失礼。虽言于诚意,但却并无力再作远行,唯以此言稍掩失礼鄙态,还望大都督雅量勿罪。”
眼见封弈被逼迫得颇有狼狈姿态的告罪,沈哲子对其人却并无多少怜悯。他与台城的矛盾裂痕的确已经难作掩埋,但也绝不是这种边夷谋士能够妄加利用的!
“劳任频繁,不过虚辞罢了。我近来也只是闲散镇内,无有劳心之扰,常作蜀主旧谈,髀肉复生,羞愧人事。”
听到沈哲子仍不打算放过此事,明确表示并不是因为忙碌抽不开身才不见他们,就是单纯的不见,封弈等人脸色不免变得更加尴尬,不知该要如何应对。
而且话已经说的比较如此直白,这位沈大都督又是一副强势的权臣姿态,他们若不给出一个令之满意的交代,想要离开淮南都困难,更不要说再往江左而行。
就算他们被扣留在了这里,慕容皝那里也没有什么好声讨的,因为毕竟是他的属下横生枝节,明明说好的与淮南合作,结果突然又冒出一个直接与江东朝廷沟通。彼此都是强梁,谁势大谁硬气。
封弈等人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严重,脸色变幻不定,不知该要如何应对。他们也拿不清楚沈哲子这一番作态究竟是在继续拿捏他们,还是动了真怒。
正在其他人还在迟疑不决的时候,那一直不曾发声的慕容恪突然掩面发出悲哭声,继而翻身离席而起,继而又免冠匍匐于地,语调不乏悲怆道:“大都督洞彻明见,我等伧荒之众实在不该妄动欺瞒邪念。其实今次南行,本是途穷奔命告援,并无南向朝觐准备。但又恐藩使南来不觐而负悖礼恶誉,才斗胆为此诈请妄求得于两全……”
席中众人眼见慕容恪此态,一时间多有哗然,而原本尚在两难的封弈等人,这会儿更因慕容恪自作主张的乞怜而羞愤欲死,封弈更是直接从席中挺立而起,指着慕容恪怒声道:“郎君噤声,岂可为此……”
“封君还是暂请噤声吧,我倒想听一听这一位辽乡馨儿有何苦楚待诉。”
沈哲子抬手开口打断封弈的话,示意温放之上前将慕容恪搀扶归席。慕容恪这会儿只是低头垂泪,也不敢看封弈等人神情,只是多言辽地困顿,亟待外力强援,否则父子兄弟无以为家,辽地生民无以为生。
“为人用者诚于事,为人子者忠于亲。诸君,若是此等贤良,又岂可标以华夷之远?其所宿者,居室生馨;其所近者,彬彬有礼。早前我也是狭念自拘,只道荒远之众不可轻信。如今眼见此儿忠诚姿态,又岂是狂悖家室能够养成?”
沈哲子讲到这里,满脸深有感触状,指着脸庞都憋得通红的封弈叹息道:“既然是为如此危急之事,封君与我也算旧识,何以入镇之后还不从速道来?若真因此拖延致使辽地不守,石逆刀下所添亡魂又该罪于何人啊!”
封弈听到沈哲子这么说,俨然已经将此前的交流不通畅完全归罪于他,气得险些要吐血。可是他也听出此言中似乎已有转机,若再强辞力争反要前功尽弃,因此又咬牙低头但又控制不住的怒视向自作主张的慕容恪。
经由慕容恪这么一宣说,辽地在南面的体面可谓荡然无存!而他们这些甘心倾力辅佐慕容氏的晋人谋士们,也将要成为一个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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