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时流聚于城外八公山的时候,寿春城内外也有一些规模不等的小聚会发生。
寿春南城一座雅静宅院中,谢尚与袁耽相对而坐,彼此心内各存几分唏嘘。
眼见到对面容光焕发,风采更胜往昔的谢尚,再对比自己当下这憔悴病容,袁耽隐隐有些后悔今次随队北上的决定。若是彼此各不相见,或者各自心内还能保留一点美好情谊念想,如今故友重逢对面而坐,反而不知该要说些什么。
他与谢尚虽然既为姻亲,又为挚友,但各自际遇的差别,已经很难让他们再找到过往那种亲密无间的感觉。
上一次的见面,还是在数年前袁耽将要南下赴任之际。那时的袁耽要比现在意气风发得多,深受时任太保的王导青睐信重,并且将要作为制衡吴人的先锋南下会稽赴任。而谢尚则有几分落魄,由地方召回台中,而后便遭到冷待闲置,一直郁郁而不得志。
那时的袁耽为了避嫌,不免刻意疏远谢尚。虽然后来邀请谢尚一聚,但是由于彼此的选择不同,只是更加扩大了这一份友情之间的裂痕。
如今时过境迁,彼此境遇又发生了极大的改变。诚然袁耽在东南任上政绩不错,但在最重要的制衡吴人这一政治任务上却乏甚创建。回归台城后又不得不面对一个尴尬的局面,那就是昔日提拔他的王导已经彻底淡出时局之外,让他没有了强援可以依靠。
可惜当时袁耽刚刚归都时还没有认清这一事实,归都之后不知收敛从而让都中那些浪荡子大闹家门而颜面丧尽,以至于就连原本说好的台任都迟迟不能兑现。
然而谢尚这里却是另一番的际遇,北上之后被沈维周引为臂助,势位上就任陈郡故乡大郡,时誉上更是号为都督府第一风雅,可谓名实俱得,不负早年的挫折坚守。
早前在都中,诸葛甝登门邀请北上同行,袁耽也是心存几分犹豫的。他虽然一时困窘,但也并不想让昔日良友见到他目下的落魄。往年无论如何,他也是直承台辅重臣遣用的俊彦,如今居然要受雇于诸多都不如他的诸葛甝,心内实在无法接受。
但他也明白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机会了,王导彻底淡出时局且年事渐高,复起已经无望,就算还有什么余泽残留,也更多要用于关照自家子弟,不会倾斜与他。
至于如今台内几位执政,虽然表面上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联系,但这一点浅交也不足以令他们发力提携自己。要知道就连资历、名望远胜于他的何充,归台后也只能担任一个侍中显职而没有实际的职任,更不要说袁耽了。
诸葛甝这一次邀请看似冒昧,但在袁耽看来,大概也是其背后势力无聊中的一步闲棋试探。如果袁耽能够说服谢尚转向于台中,台辅们应该也会投桃报李。但若是不行的话,袁耽大概余生都要被边缘化了。
如今江东局势不同以往,空具门第却无势位配合,只会日渐的没落。但若身在势位,即便门第不高,也会大受推崇,吴兴沈氏就是一个很明显的例子,其家窜起不过十数年内,但却凭其累创殊功大勋,便获得余者门户数代乃至十数代所积攒相当甚至超过的名望。
袁耽自己纵有什么不甘或是羞愧,但关乎到家势消长,也容不得他任性,不敢错过这样一个机会,只能扶着病体跟随北上。
此前迟迟不见谢尚,也是他心内仍有迟疑难决,内心斗争多日后,才终于决定邀请谢尚来见一面。
谢尚眼望着病容深重甚至有些脱形的袁耽,心内也是充满了感慨。他如今主管都督府下一应对外接待事务,自然也早知这位妻兄兼故友的到来,此前一直没有主动相邀,一者的确是事务繁多,筹措准备八公山的集会,二者也实在不知该以何种态度来面对袁耽。
不过当袁耽主动发出邀请的时候,谢尚还是推开诸多事务,即刻抽身来见。
两人见面之后,除了一开始几句不乏尴尬的生硬寒暄后,便是相对默饮。彼此都为此世第一流的聪明人,哪怕不作深谈,单凭神态举止也能揣摩出对方心意。不情之请,一旦讲出来便会令得彼此更加疏远尴尬。
从袁耽内心而言,自然希望谢尚能够转变立场,心向台中。沈维周虽然重誉加身,可是如果连其府下重要属官都对其人心怀贰念,力主将淮南交回台中的话,其人大概也不敢再固作坚持,以免落入众叛亲离。
如果这一重要目标能够达成,袁耽作为居中联络者,政治生命也必然会焕发出第二春,甚至作为台中派驻淮南的重要官员都不无可能。
可是谢尚是不可能因为袁耽一人前程而赌上整个家族的,况且他眼下也不足代表整个家族。
如今的陈郡谢氏已经是整体依于沈家,叔父谢裒吴兴任满后归台担任九卿之位,另一名叔父谢广则是沈司空门下属官,堂弟谢奕、谢万更是已经投入淮南军中,尤其谢奕更是家族武功代表。
政治纷争错综复杂,就算谢尚肯投回台城,台辅们也不可能因他一人缘故而放过整个谢家。更何况,谢尚久在淮南,较之江东众人更加清楚如今大都督的权位底蕴,台辅们奢望不动刀兵的对大都督施加钳制,根本就是妄想。而若真动刀兵的话,那更是以短击长,落败无疑!
而且,身在淮南任事,所见广阔前景,绝非江东一隅困局能比。大凡在淮南任事者,又怎么可能放弃生机勃勃的淮南而就于死气沉沉的江东!
不知不觉间,斗余清酒都被饮光,就连谢尚都隐有醉态。而袁耽则更是醉态浓郁,仍要使人送酒来。
谢尚连忙摆手阻止道:“彦道尚在病中,饮食都要节制,纵有雅量,不可放纵啊。”
袁耽听到这话,顿时显出几分错愕,望了谢尚一眼,继而才笑道:“若非亲耳所闻,我真不敢相信谢仁祖竟说出这样的话。”
听到袁耽这么说,谢尚一时间也是哑然失笑,目露追忆之色,片刻后才叹息道:“往年不识忧苦,不见危难,常以浮浪为美。如今身系于任,不敢因私害公。我也小劝彦道一句,一时之乐或可忘忧畅怀,然世道之困绝非纵情能缓。才高不敢恣意,位卑不避忧劳,则诸事莫能困扰。”
袁耽这会儿醉意已经涌上头来,听到这话只是摆手言道恶声可厌,同时也是不乏惆怅道:“故人已行远,旧情难再复。今日重逢,惟求一醉,止于一醉。旧好经年,仁祖能否予我一醉?”
讲到这里,袁耽已是颓态尽显,而谢尚见状,也是不忍拒绝,便吩咐人送上淮南果酿。这果酿几蒸之后,酒香浓郁,即便是喝醉了,对身体坏处也会小一些。
新酒送来,袁耽狂态尽显,杯满即饮,就连眼神都变得迷离起来,偶或笑唱几句俚曲歌谣,一时间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纵情尽意的少年时期。
谢尚本是放达之人,难免也受袁耽影响,在席上拍案应和,兴之所至,取来乐器与袁耽合鸣一曲。
然而再怎么纵情,总有尽时。如此豪饮,袁耽很快便彻底醉得不省人事,酒水也多泼洒在身上,而后直接推案席地入眠。
谢尚这会儿尚保持着几分清醒,让人端来提神的凉水并解酒的梅子汤,又见袁耽已是醉得不省人事,自然也不能即刻离开,于是便让人回都督府告假,同时取回一些不甚机密的籍册函文,便留在这宅院中一边陪着宿醉的袁耽,一边伏案处理公务。
夜半时分,谢尚正在伏案疾书,却听到身后异响,转头望去,只见袁耽已经扶榻而起,两眼正直勾勾望着他,已有清泪垂下脸颊。
谢尚见状便推案而起,行过去笑道:“彦道醒了?可是腹饥口干?我这便让人……”
“我有一惑,长久难解,仁祖可否道我?沈维周究竟何等样人,竟能令仁祖如此雅士都能受其驱用,作案牍繁劳?”
宿醉之后,袁耽头脑仍是昏沉,言语也少约束:“乡情、旧谊、亲眷,俱都因此间而疏远,仁祖扪心自问,这岂是盛德贤者所为?”
谢尚闻言后,一时间也是默然无语,又过了片刻后才叹声道:“大都督其人,深若渊海,越近于其身,则越感于自身浅薄。淮南数年所积事功,人所知者不过一二,身于此境,人皆争进,稍有懈怠则追之莫及,使人无有闲坐之情。曳尾涂中或是自得其乐,但我身于此世,感于悲喜,实在难再作楚龟自比。”
袁耽听到谢尚的回答,也是默然良久,而后便吩咐自己的随员准备车驾。一直到了登车离开的时候,他才又望向谢尚道:“我家中也有几个幼进,不知此处可否托善?”
“百川竞流,若不自反,彦道可曾见沧海拒纳?”
听见谢尚这回答,袁耽又笑起来,倚住车驾挥手作别。谢尚立于浓夜中目送其人渐行渐远,夜风呜咽,隐约送来袁耽稍显苍凉的歌调声:“……离魂长忧欢乐寡,辛苦风霜诉悲戚。华发渐生身将懒,鞠向月晖问归期……”
但恐羁死为鬼客,使我妻子长流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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