荥阳晋军大营内,沈哲子端坐于营帐内,座前郭诵深跪于地,帐内便再无旁人。
“末、末将辜负大都督信重,未能察知贼军异动,未能严制将士,未能稳镇乡情……”
郭诵刚刚从战场上退回,甲衣未除,血迹斑斑,甚至连伤情都还没来得及处理,便匆匆入帐请罪,言中充满愧疚,更是不敢抬头望向沈哲子。
“郭侯之错,只怕还要加上一桩,王师两万余众,次第补入广武四边,大凡稍有戒心,岂会懵然无觉?”
眼下私室相对,沈哲子也并不刻意再给郭诵保留什么面子,在其言后又加了一句:“若是寻常战将,功过孰重,据实以论即可。然而郭侯你,实在是不应该。”
“请大都督责罚,以明军纪!”
郭诵听到这话,顿时又将头颅深埋涩声道。其实同袍各军的调度,他是有所察觉的,毕竟他所驻守的广武营区范围不小,且周边多乡众集结。
不过当时自己既受困乡情所扰,心内又不乏忐忑,甚至隐隐猜测友军调动乃是不乏取代他的意思,甚至怯于去见沈哲子坦言相陈,将这件事当作一桩禁忌,不敢多看,不敢多谈。
“且不言郭侯之过,其实这一桩事,我也有错。以乱相诱,四面伏击,在阵督将居然临战尚且不知。”
沈哲子讲到这里便叹息一声,从席中站起行至郭诵身畔,避开他肩臂创伤将之扶起,而后退了一步望着郭诵,沉声道:“我是在等郭侯入营进策,或是前来相询。不意战事发乎猝然,也多赖郭侯临阵巧应,才使贼军未能深虐,全歼其众。”
“大都督,末、末将实在惭愧……”
郭诵听到这话后,神态更显扭曲,旋即便要再次拜下,但因手臂仍被沈哲子托住,身形趔趄不稳,他头颅垂得更低,涩声道:“末将实在、实在是……”
“相知经年,我岂不知郭侯何等性情。只是这一次,你我俱为杂念所误啊。”
沈哲子自然明白郭诵要说什么,只是有的念头可以想,言语实在不好表达,尤其郭诵眼下心绪正是紊乱,更不知该要如何讲明白自己近来所困。
广武伏兵,只是沈哲子一贯谨慎使然。他虽然不是什么拥有神鬼奇谋的军事天才,但却明白大势每崩于细节的道理。
黎阳一战几乎未损一兵一卒便摧垮石堪数万之众,更是生擒石堪,攻取邺城,甚至就连沈哲子心情都难免浮躁,更不要说那些将士们。
不过沈哲子有一桩好处那就是每当这种将要得意忘形的时刻,便会下意识想得更多,尤其在抵达虎牢关的时候,难免会想起围绕这一关城的经典战例,比如李世民大败窦建德。
其实与郭诵出现沟通障碍,也确如沈哲子所言乃是杂念所误。如今淮南众将尤其是督护一级的将领,郭诵可以说是沈哲子第一个主动招揽而来,彼此之间除了上下级关系之外,更有一份相识于微的交情。
像是此前郭诵主动请求镇守荥阳,沈哲子尽管觉得郭诵并不是一个合适的人选,但还是迁就他,也算是是对自己心腹嫡系的关照。结果就是当王师主力抵达荥阳、成为晋军大本营之后,这里暴露出了很多的问题。
早在此前,大军在征用荥阳土地、渡口等各种资源的时候,许多乡豪跳出来以郭诵为借口而施加阻挠。而淮南军上下又都知郭诵乃是沈哲子真正的嫡系,难免会有所忌惮,因此便出现许多本可避免的纠纷与拖延。
如果仅仅只是淮南军一部至此,沈哲子也不至于为难,直接摘掉郭诵督战镇守的职位即刻。可是眼下还有徐州军在一边看着,那些军头们心思要更多,沈哲子便不得不考虑用力尺度的问题。
他是在等郭诵主动前来表态,届时或一笑置之,或略施薄惩,凭他与郭诵之间的信任度,这一点相容是足够的。
但郭诵只是派人前来,并不亲自面陈,不知是担心自己去位后沈哲子会在荥阳大开杀戒以申戒令,还是自觉羞愧、无颜入禀。中间隔了这么一层,这就让沈哲子不好处理,如果直接拿到明面上来,他也没办法顾全郭诵的颜面而有所包庇。
所以,这段时间里沈哲子对郭诵也是不乏忿怨,觉得郭诵有亏旧谊,不能体会他的苦心。
可是今天在见到郭诵如此态度,沈哲子又渐渐体会到郭诵的为难。其人大概也明白自己此前决定有欠考虑,因此而加倍内疚。怯于直面自己之余,也不乏其他的考量。
哪怕沈哲子自己都没有觉得,随着他权位越高,即便不刻意作态维持,但喜怒越来越不形显于外,也给麾下众将们带来更大压力。不要说郭诵等将领,就连家中沈牧、沈云等堂兄弟们,在见面对答时仍是亲近不足,敬畏有余。
比如今次河北之战,沈哲子大力提拔谢艾、萧元东等年轻将领,被淮南军上下视作青壮崛起、取代老将的一个迹象。沈哲子的意图的确是重用青壮将领,但远未达到取代老将的那种程度。
年轻人更有锐气,更不乏日后会有更多像谢艾那种富于才略的新人加入,而且这种从微到显的提拔,更利于树立沈哲子的个人权威而不是所谓王命。但老将们的经验同样是一笔宝贵财富,最起码在彻底解决河北石虎之前,沈哲子仍然需要他们在一线奋战。
但是由于彼此乏于沟通,旁人难免过分解读沈哲子的意图,从而造成一定程度上的扭曲会意。韩晃等将领们更加卖力搏功,甚至不惜犯险。路永等稍显疏远的,则有意识的保守起来,大概在谋求一个善始善终,给年轻人更多机会。
尤其在淮南军屡创殊功、沈哲子越来越明显将要执掌徐州,稍后河洛司州也将入手,整个淮南系势力将会急剧膨胀的情况下,这给淮南军上下造成了一种微妙的对立气氛。
甚至此前在营中,就有年轻将领公然讥笑郭诵老不堪用,围困虎牢数月之久,居然不得寸进,丝毫没有意识到,若非郭诵在此将河洛之敌完全阻隔在外,淮南军岂能心无旁骛东进与河北石堪对战!
沈哲子从来不是凉薄之人,尽管这当中也不乏功利的考量,任何能够予他帮助的人,他都愿意予以善待。更何况淮南立镇最初,如果没有郭诵等宿将的辛苦维持,淮南军难以壮大到如今这一步。
而且淮南军从来都不是执着于在存量上做文章,始终在发展壮大,前景越来越广阔,也根本无需让老人给新人腾位置,能够给每一个身在其中的人都安排一个远大前途。
郭诵应该也是对淮南军中当下所弥漫的这种气氛有所感触,纵有什么想法都难以启齿。或是自尊作祟,不愿自己成为一个要靠旧谊才能保全得位的幸进之人,因此不愿入见以旧情相感。又或者担心对其人的处罚或会坐实关于取代老将的传言,加剧军中这种新旧对立的气氛。
无论其人心中何种想法,这让沈哲子意识到,他最近这几年的确是过分专注于功业的博取、势力的壮大,而忽略了对人情的维持。以至于此前有许多本可轻松坐谈便能解决的问题,如今变得不好开口。
虽然个人际遇的变迁,往往会带来人情的亲疏变化,但这并不是一个必然。此前沈哲子也曾迷信于什么太上无情,上位者该有下位者的尊严,不该与下属有太过复杂纠葛的人情关系。
但是随着他日渐走到这一步,并不觉得这是必须的,甚至太过明确的上下级关系反而是有害的。
无论上位、下位,在位者总还是人,是人就会难免人情的牵绊。当人情剔除后,人与人的联系就会固化成单纯的上下级,这种看似纯粹的一维连接其实太脆弱,哪怕是加上忠义之类的礼教枷锁,仍然难以长久维持。
而且在这一个连接构架中,并不只有上下这一种连接方式,还有左右。人的天性就是规避风险,哪怕这个风险只存在于自己的假想,当上下关系变得纯粹单薄时,必然会倾向于左右的连接而加固自己的位置。
这种理论,放在现实中那就是彼此串联、拉帮结伙,团结成为一个一个小团体。沈哲子本身就是在靠政斗起家,这样的模式简直太熟悉。
的确,战场上的高歌猛进能够带来广阔的前景,在这急速扩张的过程中,即便有什么内部矛盾,都能被一次又一次的胜利所掩盖下去。但它们并不是不存在的,一旦这种扩张步伐放缓,矛盾很快就会暴露出来,继而激化。
羯国的覆亡、包括后来历史上前秦的崩溃,无不验证这种道理。所以沈哲子宁愿进一步、停一步,消化所得,调整内部,也不愿操之过急,强求短期内扫荡四野八荒。
淮南军眼下情况,已经有了这样一个迹象。黎阳大捷这种阶段性的胜利,让上下将士人心都变得浮躁起来。年轻将领们或还单纯一些,他们只是专注于求进。至于那些老将们,已经或多或少都暴露出来一些问题。
郭诵的隐忍,韩晃的冒进,路永的自晦,还有曹纳、徐茂等因为自己出身徐州的条件,近来也在频频接触徐州军头们,争取他们支持沈哲子入主徐州,以此来稳固自己的位置,不想半途被刷下。
这倒不是说老将们心思更加复杂,而的确是人生阅历更丰富所致。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甚至只要他们与沈哲子稍作交流,便会明白那种忧虑大可不必。但是如果上下级关系过于明确,这种公事之外的私计,根本就没有机会讲出口来。
所以,人情的保持就在于润化这个组织结构,给问题提供另一个解决渠道。凡事明于典章,棱角分明,自然难免碰撞。
沈哲子将郭诵扶入席中,暂且不提其人罪过,转而望着郭诵笑语道:“人力实在有限,公私实在难作两顾。这几年府下事务良多,即便有诸贤分劳,我也真是渐渐寡于人情。譬如今次家事催人,我也真想从速定乱,疾驰归家。但大军十数万、生民百数万,俱因我之一念盘桓于此,不敢有负,也只能薄于家室了。”
郭诵虽在席中,但坐姿却极为别扭,闻言后连忙欠身拱手:“末将等愚不堪事,不能深为大都督分忧,实在是有负……”
“幸在有愚啊,否则边事何必有我,也只能临江北望喝彩了。”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语一声,继而又叹息道:“早前我是不愿郭侯入镇荥阳……”
“末将如今为乡情深扰,才知大都督此前关照之念,实在惭愧。”
郭诵连忙开口说道,言中充满真挚羞愧。
“但正因郭侯当时强请,我才多感欣慰,于人情论,终究没有看错郭侯。至于稍后乡情干扰军事,虽然源出郭侯,但我也难辞其咎。以非于其任而任于其人,郭侯你这一番困扰焦灼,似乎有些逾份啊。”
“末将不敢……”
郭诵听到这话,忙不迭便要离席下拜,待见沈哲子满脸笑意,才觉出这不过是笑谈,哑然片刻,突然蓦地一叹,终于正视着沈哲子说道:“末将已经年久不闻大都督趣谈,其实、其实山河败坏本非一家之过,复兴晋祚也绝非一人之劳,大都督虽是世道翘楚,但、但也实在太苛待于己……”
讲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片刻后才又拱手道:“末将实在拙于辞,但身受大都督重恩,凡有所命,必舍命效力!今次罪在末将,即便枭首明刑,末将绝无怨言!”
“我方才夸言没有观错郭侯,你现在这么说,那就是打算以命悖约,非议于我了。往年都下俱微,尚能相约重整山河,如今我正斗志高昂,郭侯反要弃我吗?”
沈哲子皱起眉头,不悦说道。
郭诵听到这里,双肩微微一颤,唇角微微翕动,片刻后眼眶已是微红,言中微带哽咽:“末、末将本非名将之资,幸受大都督举用,只、只恐才弱难取壮功,怎敢、怎敢……”
“此世本非英雄之世,诸胡杂种尚敢夸世,我晋室勇烈岂能让先!即便不言其后,殊功已成事实,河北、关中,及于四夷,尚有诸多不识天命,懵然插标者,岂能轻动弓刀闲置之念!”
沈哲子讲到这里,两手按住书案,身躯微微前倾,神色也转为严肃:“此言不只道于郭侯,也是道于往年共事,也是予我自警!”
话讲到这一步,郭诵就算迟钝,也明白了沈哲子的意思,他深吸一口气按捺住激动的情绪,深拜之后又忍不住抬头望向沈哲子,低语道:“神州逆乱,天灾之外,何尝不是错位人祸。大都督……末将幸甚!”
沈哲子听到这话,眉梢微微一挑,并不接此话,只是对郭诵招招手,说道:“无论如何,今次虎牢关外总是大胜壮势。外间诸将都已久候,我也不再与郭侯闲言,一起来吧。”
说完后,他便迈步往帐外行去,而郭诵则收拾心情,快步迎上。
此时位于虎牢关城与广武营垒之间的战事早已经结束,桃豹派出那几千骑士已被全歼,除了此刻仍然留在广武营中收拾局面的将士之外,其余参战将领们早已经返回。
淮南军还倒罢了,已经习惯了此类规模的胜利。可是徐州军多数都是第一次与淮南军一起参与到如此烈度的战斗中来,虽然敌人仅仅只是数千兵众,王师在兵力上占据着绝对的优势,但对方乃是精锐的骑兵,而且是在野战中全歼敌人。
这对于徐州众将而言,实在是前所未有的爽快体验。在并肩作战之后,两镇将士们也不再存在那么严重的隔阂,所以这会儿中军大帐中气氛也是极为热烈。趁着大都督还未到来,彼此之间笑言无忌,或是谈论贼军自投罗网的愚蠢,或是感谢同袍在战阵上的援助。
不过当沈哲子抵达大帐,尤其在看到其身后垂首而行的郭诵之外,众将很快便收敛起来,齐齐起身抱拳相迎。
沈哲子坐定之后,先是抬手作揖,笑语道:“多谢诸位,为我等王师再添一胜,来日归国,敬拜阙下,更有功实可夸!”
众将见状,也都纷纷笑起来,又都称许多赖大都督调度才能得功,也不乏人言道郭诵临敌应对巧妙,使今次战果得以最大化。
待到众人议论声稍弱,沈哲子才又说道:“今次不过初捷,贼军仍存战力,来日仍须奋战,待到兵入旧都,才是真正盛宴论功之时!此战胜果,暂入功策。稍后后军入阵,接替参战各营。请诸位盛养兵力,来日渡河摘取桃豹贼首!”
讲到这里,他敲一敲书案,自有主簿手捧籍册上前,待到行印之后,便将这些籍册封存起来。众将眼见此幕,神态间振奋之色更浓。
接着,沈哲子脸色便沉了下来,肃容道:“因此广武营中料敌疏忽,尤其临战之际损坏……”
众人听到这话后,脸上笑意便忙不迭收敛起来,整个大帐内气氛也骤然跌至冰点。
不乏人忍不住望向垂首立在沈哲子身旁的郭诵,他们此前趁着大都督未来的时候,也曾议论过有关郭诵的话题。
虽然许多想法不敢明说,但也都知郭诵乃是大都督心腹重将,此前或是有错,但毕竟最终还是力战回挽局势。在这样全歼来犯之敌的大胜下,或许大都督就会顺水推舟有所包庇,这也是人之常情,无可挑剔。
若不这么做,反而显得大都督有些不近人情,毕竟谁也不能保证永不犯错。尤其席中还不乏徐州将领,正忐忑于日后该要如何自处。
沈哲子却不理会诸将想法,只是示意军中执法官上前一步,宣布惩处决议。
这其中,涉险毁坏阵营防事的乡豪们,尽皆斩首传示诸军,涉事乡人查实两千余人,俱都监为罪囚。私自隐瞒事迹的营主兵尉夺职收监,来日军中受绞,涉事营地士兵剥甲收兵,发入辎营。
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对郭诵的处罚,身上职事尽夺,同时杖五十,但因临阵应敌有功可表,暂许白身在阵督军。因有督军之任,所以杖刑暂寄,可以功抵。
众人听到这里,无不凛然。郭诵乃是淮南宿将,累功至今已是三品将军号,更有太守之位,结果因为今次疏忽,顶多再加上此前乡人借势扰军的旧错,结果所有官职尽被剥夺,直接流于白身!
要知道到了郭诵如此名位,如果没有使持节的加衔,沈哲子甚至都不能如此处置,顶多夺其军职,太守之位想要革除还要回禀台中。
这处罚实在是太严重了,也让人认识到淮南军法之严明,简直压得让人喘不过气。不过这军法中倒也不是没有变通,最起码实际的职务保留下来,不乏复起的可能。
淮南军将领们倒是有所准备,虽然有些诧异,但不至于色变。
至于在座那些徐州众将们则就有些不能淡定,纷纷偷眼望向行至帐中领受责罚的郭诵,想要从其脸上看到一点不忿或怨气,然而郭诵却恭然受命,眉目之间反有几分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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