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军的溃逃初时尚还有迹可循,可是随着淮南军的穷追不舍,到最后已经完全彻底崩溃开。道路上随处可见横七竖八的尸体,各种军械器具更是散落了一地。大量的乱卒哀号于野,不辨方向的亡命奔逃。
永嘉以来,晋祚久颓,诸胡聚啸于华夏之地,晋人们更是饱受戕害,无一日安乐。如此大势之胜,更是渴之已久。所以眼下仍在追击奴兵溃众的淮南军们,此刻无论将士,俱都是欢欣鼓舞,渐有放浪形骸,原本的行伍阵型也都难以再保持。许多亲长俱没于乱兵,饱受奴贼戕害、淮北游食出身的兵卒们,更是将满腹积攒深仇久怨,俱都化作戾气,尽数倾泻于这些奴兵身上。
野地中,几名羯胡士卒手足俱被斩断,肩胛也被长矛洞穿,四肢俱被钉死在地面上,仍在痛苦的哀号挣扎。旁侧聚集着十多名淮南军卒,另有几十名须发衫袍俱都凌乱的奴卒跪伏于地,瑟瑟发抖。
“身遭脔割,可知痛楚?我宗亲父老百数,俱是此类死态!”
一名年在三十岁许淮南军卒手中持着环首刀,一刀一刀劈砍在这些羯奴身上,然而脸上却无多少大仇得报的痛快,更多是浓得化不开的悲憷与怨恨,泪眼迷蒙,满脸泪痕。即便是将这些奴卒们寸寸脔割,他那些亲人们也再难活过来。而正因为如此,尤其更加不能放过这些残暴成性的羯贼!要将他们施加于人的种种暴行,尽数奉还回去!天理自有公道,应知报应不爽!
此一类的报复,在野中屡屡上演,纵有将领从旁侧经过,也绝不施加制止。在有正式军令下达之前,淮南军只记斩首,绝不纳俘!
不过将领们也不敢如寻常士卒那么放纵自己,在追击过一程之后,前线督将并战将们,俱都率领所部直属兵卒,占据形胜要冲,构成一个个临时的据点以控制整个战场。奴兵凡有超过百人以上的聚集,哪怕是手无寸铁想要投降,也都即刻冲杀击散,要让奴军一直保持着溃散姿态。
天色正式放亮之后,战场东面原本属于奴军大本营的土城方向,徐州军也加入到了追击当中,于是对于败卒的屠杀速度便更上一个台阶。
郗鉴虽然坐镇土城,但也派出了十几路兵众以寻找联络沈哲子。这一场战事,徐州军加入要落后于淮南军将近一个时辰。毕竟昨夜并非两军约定一起发兵的时间,当淮南使者到达盱眙的时候,郗鉴甚至不在城中,仍然游走在外努力召集众将兵聚盱眙以发动反攻。
得知这一信报后,为了保证兑现此前承诺,郗鉴匆匆归镇,尽起所部兵众五千余人,当抵达淮水的时候,淮南中路大军已经在涡口对奴营展开了猛烈的进攻,且优势已经锁定。于是郗鉴也就不再急于前去增援助战,而是率众直扑奴军后营,趁其空虚一举拿下。
拿下土城之后,郗鉴并未乘胜追击,而是稳守于此以阻奴军退路。倒并非是因怯战,而是因为与淮南军并无一个协调一体的军令,担心在那样混乱的环境中非但不能达成作战配合,反而会有添乱。所以在拿下土城这一个时辰之内,徐州军主要的任务就是将奴部中军遗留在土城周围的械用辎重尽数搬运回土城中,将之封存起来。
天亮之后,徐州军才被派出加入到对奴军的追杀清剿中,而各军在出动的时候,郗鉴也都严嘱众将一定要约束好部众,不要与淮南军发生哄抢战利品和斩获的冲突。并且严厉表示,一旦发生此类纠纷,凡涉事兵长俱都军法严惩。
之所以如此安排,倒并非刻意势弱卖好,而是防患于未然。郗鉴在战事上或有失于保守,但是在人事上也多有考虑周详,不乏谨慎。此一战,奴军溃败已定,几十万大军散亡于淮北之地,乃是永嘉以来未有之大捷,对江东朝廷意义之大,对整个天下局势的影响之深刻,根本就难以估量。
这一场战事中,毫无疑问淮南军乃是当之无愧的中流砥柱,从主帅沈哲子以降,淮南一众参战将士们,可谓是壮武至极,来日必登显途。而徐州军虽然表现略有几分不如人意,但总体上来说也是表现得中规中矩,给予了淮南军相当重要的配合,否则也难达成此胜。
此一战战果虽然仍未汇总定论,但想来必是辉煌至极!而接下来,摆在江北各镇面前的问题是,台中对于今次大捷会是怎样的态度,或者说江东朝廷将会以何种方式来消化这一场大战的辉煌战果?
地方与中枢之间,永远存在着矛盾。而这矛盾在江北军镇与中枢之间表现得尤其明显,一旦处理不好,最恶劣的局面自然就是数年前的苏峻之乱,不独京畿陷落,君王遭难,就连庾亮这个执政都死在了乱军之中。
如今中枢的事权较之庾亮在世时仍要差了几分,而且在开战以来甚至在开战之前,位置便一直比较尴尬。今次王师大破贼奴,国势得以长进,不用想台中诸公必然是想要籍此挽回一些颜面和话语权。可是现在台中筹码几近于无,而江北诸镇却都是大胜旺盛之师,势力此消彼长。
所以接下来,如果台中想要有所动作,那么最有可能就是挑拨方镇互斗而借此收利。比如战后权位的分配,战区的划分,利益的分配等等。二桃杀三士,虽然已是近乎人尽皆知的古事,但却能屡试不爽。
郗鉴是亲身经历,亲眼看着汹涌大势南来的奴军是怎样一步一步迈至绝处,也是看着淮南从初出立镇,一旅拼凑之师磨砺成为强盛之军。台中诸公的思虑困扰,他虽然能够理解,但是本身作为一个镇守地方的方伯,尤其是身为一名临战之将帅,也不得不承认,这种以弱胜强,万众辟易的感觉实在太好了!
“江东之希望不在荆徐,而在淮南。淮南之精神,则系沈维周一人。强臣悍将诚然可虑,然则较之晋祚长久沉沦,生民每多泣血,我宁择于前!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兴邦定乱之选已是脱颖而出,我虽才庸不足益世,又怎么能恃于权术而为扰世害贤之杂荆!”
郗鉴有此想法,不乏自怨自艾,徐州虽然立镇年久,旧勋卓著,乃是晋祚能够苟立江东的坚实依仗。可是在这一场战事中与淮南军相比,表现却是高下立判。这其中相当一部分原因,就在于徐州力大松散,而淮南则将士用命,令行禁止。
身为一地方伯,掌军将帅,谁又不渴望能够在战场上高歌猛进,每战破敌?眼前这一幕王师大进,群奴溃逃的画面,每每郗鉴只有在睡梦中才能看见,可是现在却真真正正出现在了眼前。虽然最终促成的并非自己,但能够参与进来,也让郗鉴胸怀中热血再涌,聊生狂意。
所以,他是真的不愿意去破坏这永嘉以来未有之王师壮烈,不愿意作为台中借用来打压晋祚强军的急先锋。因而严厉约束部众,不愿意在大捷之后因为争功失态而彼此滋生龃龉,日后被人加以利用。
有了徐州军的加入助战,接下来对于战场周边奴军溃众的清剿进行的更加顺利。淮南军中路督将韩晃也在战前便受到沈哲子叮嘱,不要放任所部与徐州军产生太过严重的纠纷。
此刻沈哲子仍在率领骑兵追击作战,郗鉴的使者入阵后首先便找到了韩晃,将郗鉴的一部分意思传达过来。韩晃也不敢怠慢,将督战事宜分付路永、徐茂等诸将,自己则亲率千余淮南军精锐前往土城去拜见郗鉴,谢其助战之事。
“今次一战,羯国几十万劲旅一朝丧尽,胡酋季龙单骑奔亡,淮南勇壮之名必将响彻华夏!老夫忝逢其会,亲睹我王师雄威至斯,可算不虚此行。能有一二助益,共襄盛举,已是此生之大幸!”
郗鉴亲自出迎韩晃,虽然两者之间无论资历还是权位都相差甚远,但这是此前。沈哲子能够将如此重要之战事交付韩晃,可见对其人之信重,而且在此战之后,有此大功加身,韩晃之前程如何,已是不可限量,安知来日不能身居此位?
所以郗鉴对韩晃也是相当客气,没有什么自矜之态。
韩晃闻言后也是喜形于色,仍然深揖一礼,未有恃功而骄:“驸马当机决断,深切奴军积弊。奴主已死,季龙败逃,经此一战,羯国已是覆亡未远,鼎归故国已是指日可待!如今大势归晋,我等寒伧受驱与贤能麾下,唯以烈战,俯拾大功,只望能不负马骨之用!”
郗鉴听到这话,心内更加感慨,对于沈哲子的格局气魄,不免又更加高看一眼。他以旁观者来看沈哲子这一场决战中的排兵布阵,也能觉出几分深意。尤其以韩晃这个曾经有谋逆旧劣的罪将充任中路督将,诚然有韩晃其人的军略才能因素在其中,但在深思之下,仍然能够感觉到这个年轻人化繁为简、以小御大的那种用心。
今次淮上击破奴军,接下来江北各镇必然会为大举北上进入中原而做准备。中原之地自不乏或有迫于形势、或有本身便不识忠义者,从奴者可谓比比皆是,这些人自然不可能不审优劣、一概赶尽杀绝,或招降、或剿灭,能够达成怎样的效果,自然要看将帅各自手段。而淮南军中有了韩晃这样一个表率,本身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这是在对外的一方面,而在对内,沈哲子这一次用将又何尝不是对台内的一次示威和表态。
一时间,郗鉴脑海中已经闪过许多思绪,而且并不认为是自己想多了。否则如此重要的战事,沈哲子身为主将最大的作用还是定军定势,坐镇中军才是最正确的选择,而身先士卒、率众冲阵能够起到的作用实在比不上一名骁勇敢战的战将。所以今次淮南军的作战安排,实在不能以巧合视之。
多谋者少断,勇断者少谋。能够两者兼具,已经可以称为人杰。如果郗鉴所料不差,可以想见沈哲子已经早开始为战后事宜而做准备。想到这一点,他也不得不感慨,果然天南灵秀汇此一身,是注定要勇进于当时了。
稍微收拾思绪之后,郗鉴又笑语道:“今次我军入阵本为助战,如今奴部已经大溃,此处土城大营自该淮南接掌。奴军溃逃迅速,多遗军械器仗,近畔所遗已被我军收捡存于土城。既然韩将军已经至此,我可从容交付了。”
韩晃听到这话不敢怠慢,多达十几万人遗留的军械器仗可以想见是怎样一笔庞大的物资,他没想到郗鉴居然如此慷慨,入手之后居然还会送出,当然不可能再假客气的推辞,不过是否笑纳也非他能决定,便连忙又拱手道:“末将只是督战之用,涉事重大,实在难决。还是斗胆再请郗公暂时共守土城,待到驸马归来再与郗公议定。”
郗鉴闻言后也不推脱,奴军在此近畔修筑三座土城,昨夜进攻时毁掉一座,现在则让出一座来以供淮南军入驻休整,自己则率部归于另一座。
到了午后时分,沈哲子才返回土城,至于骑兵大军则由沈云、谢奕等众将继续率部追击作战。正如郗鉴所想,他身为主将本来就不是冲锋陷阵之选,真要讲到上阵杀敌,凭他那点武技本领,淮南军随便一个勇卒都能完爆他。
随着追击越深入,奴军渐渐的化整为零,需要分散追击,他如果还跟随在军中,因为将士们担心他的安全,反而不利于骑兵队伍的离合调度。所以虽然沈哲子是非常想追击下去,如果追上石虎的话,要问一问他风声鹤唳的感受如何,可是越往北面追去越感觉到自己成为军队的累赘,只能满怀自卑的退回来。
当沈哲子归军之后,各路作战部队也都报上一份初步的战果战报,待见到那数额惊人的斩首数目,沈哲子才蓦地想起此前作战军令并无纳俘一项。此刻战事已定,倒也不必再一味的赶尽杀绝。就连那些死有余辜的羯胡兵卒们,仅仅一死也太便宜了他们。
战后淮南必然要大建,无数的黑煤窑都等着这些苦力开工,与其收获一摊烂肉,不如将他们余生最后一点价值都给压榨出来,作为来日北伐中原的战争潜力基础积累起来。
所以沈哲子先是下令各军分驻战区周遭各处据点,然后再开展各项纳降纳俘的事宜。由于此战实在杀得太尽兴,奴军溃散的太彻底,这一项工作并非短期内能够完成。如果不能搜刮彻底的话,其中会有相当一部分游荡于郊野,成为祸乱地方的毒瘤隐患。
在处理过一些迫在眉睫的军务之后,沈哲子才得以前往土城与郗鉴面谈。郗鉴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全面合作的态度,让沈哲子也颇为欣喜。如果徐州军真要摆明车马的争功,沈哲子当然会予以强力反击,可一旦发生这样的情况,对于大军接下来兵入豫南收复失地都有极为恶劣的影响,也会让地方上那些乡宗势力变得蠢蠢欲动。
郗鉴既然如此配合,那么沈哲子自然也不会咄咄逼人,于是便与郗鉴约定,仍然遵从旧约,双方以涡水为界限,彼此各往豫南和彭城等地用兵。至于郗鉴所收缴的那些奴军丢弃的械用,沈哲子也都尽数笑纳下来,涡水这一战本来就是淮南军作为绝对的主力,而且为了这一战,淮南也是损耗良多,正是亟待补充。
接下来半个月时间内,淮南军都会活动在战区周边以打扫战场。过了这个期限之后,才会退回洛涧,从颖水和涡水两个方向兵入豫南。至于此前已经北上追击奴军的那三千骑兵,则不在这个约定之内,他们不止要继续保持追击,而且徐州军还要负责提供沿途所需要的给养和策应。双方合兵,共同围攻彭城。
因为从奴军残部中拷问出来的情报来看,石虎极有可能会向彭城逃去。沈哲子就算再大方,也不能将这个全功机会完全拱手让予徐州军。所以无论最终能不能够斩杀石虎,这最后的追击战中都必须要保证淮南军的存在!
对于这一点,郗鉴也并不抗拒。
虽然就算没有淮南军今次涡口一战,只要奴军退兵,接下来收复淮北徐州各镇对徐州军而言也是笃定之事。但问题是奴军现在被淮南军击败,涡口等要塞都在淮南军掌握中,淮南军占此先机,又挟此大胜,如果抢先一步大军进入淮北徐州,各地望风以降,俱奉淮南军旗号,这对徐州而言无疑是无比的尴尬。
现在沈哲子肯留下一线,而非独食享尽,这对郗鉴而言无疑是一个极好的局面,更加觉得沈哲子真的不乏相忍为国的情操。要知道眼下这个局面,甚至淮南军根本不需要真正的出兵,只需要派出几路使者沿途宣告主权,那些几无节操的当地乡宗也会纷纷投降,扯着淮必南军这个大旗作为自己的保护伞,以拒绝徐州军的入境从而保全自己在地方上的盘踞之实。
如此一来,淮南军就算没有实际占据那些郡国,但战报上无疑会好看得多。而徐州军因为投鼠忌器,不能对这些名为友军、实则宗贼的地方势力予以彻底肃清,这些地方仍然会保持着极大的离心,王道不行。
沈哲子倒未必会有郗鉴所想那么高风亮节,他只是看重实际,不会为了区区一些虚誉而让人邀借其名以为盘踞之实。
更何况彭城、沛国、兰陵、琅琊等地,乃是江东青徐侨门的乡土所在,这些当地残留的乡宗一旦名义上归顺江东,未必不会与江东的那些青徐侨门勾结而滋生祸乱。现在淮南实力所限,还不能对这些地方形成实质性的占据以彻底肃清地方,正可假于徐州军之手完成,何乐而不为。
而且,一旦郗鉴收复了这些徐州故土,沈哲子相信那些青徐人家应是不乏蠢蠢欲动,要对原本的乡土频动妄念,难免会与郗鉴爆发一些矛盾冲突之类。如此一来,既可以缓解一下淮南将要承受的台中压力,另一方面必要时可以给郗鉴提供一些必要的支持援助,让两镇日后合作关系更加密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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