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会议,不只确定了召沈哲子归都一趟的事宜,顺便台辅们也都决定催促沈充即刻北上。
毕竟今次奴兵南来势大,外镇方伯中,唯有沈充尚是闲身。如果将早年那些谋逆劣迹算上,此人也算是久经战阵的宿将。此时归都,正合事宜。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说辞,说到底,台辅诸公们更多还是担心东扬撤州之事再有反覆。至于羯奴的进攻,只要保证汉沔不失,凭眼下大江天险,羯奴不可能南渡对江东造成实质性的威胁。
尤其在几个侨门领袖看来,羯奴南侵不过边地之患,而吴人崛起却是心腹毒瘤。蔡谟所论缓图,许多人怯于大义不敢声援,但其实心里还是不乏赞同。
沈充主动要求撤除东扬州,无论是真心实意,还是缓兵之计,对于侨人在江东立足和整个时局的稳定,都是一个利好消息。
此前或还因于诸多借口拖延,可是现在其子在江北直挡羯奴雄兵,他都不可能淡然视之,肯定会加速入都。而只要沈充入都,余者一切都有了操作的空间!
所以眼下羯奴南来便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沈哲子近年在江东时局中的表现有目共睹,单单凭其表现出来的才情禀赋,无论生于何家门户,都必然是宗族大昌的中流砥柱!
甚至包括褚翜在内的台阁执政,对此都是深有惋惜。如果沈维周此等奇才,不是生于吴中门户,哪怕只是家势跌落到极点的侨门旧族,都可以称得上是晋祚中兴之寄托!
所以,沈充绝不可能坐望其子独守江北而无动于衷,一定会抓紧时间尽快北上。
当议定这些事情,天色已经极晚。类似温峤等疾病缠身又或年事已高的台臣们,精神已经略有不继。所以关于以何种名义召沈哲子归都,以及何人为使的问题,只能留待明日再议。
更何况内在还有许多问题,都还不能摆在明面上去探讨。比如若是沈哲子请台臣为辅的话,何人可以遣行,这都需要再私下沟通。
散会之后,台辅们各归官署。散场之后,王导心念偶动,示意侍者前往邀请野王公宋哲往丞相府一叙。
宋哲如今在台内只担任散骑一职,不过由于略悉边事,今次也有出席会议,不过眼下王导邀请宋哲却不是因边事相询。
双方彼此坐定,少顷之后,王导才开口道:“门户之内,我也就不愧惭言。近来亲翁可曾往见世儒?不知他眼下境况又是如何?”
“生民最痛,无过于远乡失国丧亲。世儒诸者兼具,自是情不能堪,颇多颓态。”
宋哲闻言后稍作沉吟,便回答道。他与王彬乃是姻亲,女儿嫁于王彬之子王兴之。然而王兴之的死,却又与王导的小妾颇多牵扯,所以眼下在面对王导的时候,心情也是颇为复杂。
王导闻言之后,默然良久,过了好一会儿才蓦地一叹:“即便不以私论,彼此总是同殿为臣。世儒旧曾事于淮南,今者奴兵大举南来,正需同心共力,守此晋祚仅存之土,使我儿孙尚有一境可活。烦请亲翁稍后将此情详告世儒,多劝大义。我家总是世祚相传,当此时,不宜落于人后。”
听到王导这么说,宋哲便点点头,倒也不替王彬允诺什么。彼此再寒暄几句,他才起身告辞,而后便离开台城,往王彬府邸而去。
王彬自会稽归都之后,虽然仍加侍中,但却不乏懒志。加上在会稽任上几无建树,甚至可以说是被沈充玩弄股掌之间,因而风评一时也是大衰。兼之家门悲痛,所以他也懒于见人,只在野中闭门闲隐。
此时虽已直夜,但亲翁野王公来访,家人不敢怠慢,即刻通传,少顷之后,王彬便亲自出迎。
宋哲见王彬眉宇之间多有醉意,便知其人应是漏夜暴饮,心内便有几分不忍,开口劝道:“儿郎福祉,多有定数。纵是至亲尊长,以凡胎也难违天命。亡者归安,生者仍须自勉啊!”
王彬闻言后,只是默然一笑,却也并不多说什么,将宋哲请入厅室之中后,命家人们收起剩酒残食,而后才叹息一声,说道:“我如今不过是盛名虚士,冠带败类,喜怒俱由人哂,生死也是微尘。亲翁此训,虽是扎痛肺腑,但却老疲难振啊!”
“夷土多奸邪,名士都受此害,何况俗流啊!”
宋哲听到王彬如此颓丧之言,更觉同情愤慨,思忖片刻之后,他才将王丞相先前所言道出。很明显王丞相是希望王彬能够振作起来,使往淮南,勤于国难,籍此一扫旧颓。
然而王彬在听完之后,原本懒散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呼吸渐有急促,胸膛也频频起伏,过了好一会儿,才蓦地劈手掀翻面前案几,愤然而起,咆哮道:“阿龙,外仁内奸,庭门丑类,此世大恶!”
见王彬反应如此激烈,宋哲一时间也是愕然,继而心中便不免有些后悔,似乎王彬与王导之间,还有一些他所不知的矛盾。自己贸然干涉到王门家事中,实在有些歉于考虑。
“沈氏父子,皆此世大奸!沈士居毁我半生清誉,其子陷杀我儿!阿龙厌我,大敌当前驱我过江,无非使我先辱于其父,后辱于其子。他是辅臣首长,要保此位,自然要用家人血肉性命来填!”
王彬讲到这里,面色已是铁青,愤慨无以复加,半晌之后才掩面叹息:“王世儒何以沦落至此,何以竟为貉儿之副!如此大辱,实在难忍!”
宋哲听到这里,才大约明白王彬因何会如此暴怒。略加思忖之后,倒也不乏认同,沈维周时誉再高,不过一个小辈而已。王彬虽然因为会稽之任致使时评略衰,但名望资历摆在这里,以其为沈维周之辅弼,实在是有些失格。
不过在稍作沉吟后,宋哲还是开口道:“奴贼倾国来攻,江东大危之局。王丞相此念,倒也未必是恶。姑且不论沈维周才量如何,其人马齿稚嫩,以此军国重任相托,终究让人不能心安。”
“寿春乃是面北之要冲,非高望不能坚守。亲翁旧事淮南,屡遣大任,当此国难之际,本有义不容辞之劳。方今两边尚可安心,唯独豫地实在危殆。”
在考虑一番之后,宋哲还是觉得这对王彬而言,实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奴甲几十万,乃是寰宇今年未有之雄兵。俗流闻之,难免会肝胆俱裂。淮地想要人地俱存,古来名将也是力有未逮。若等失地存人,已是此役大幸。凡有危难之时,才是英雄显色之刻。亲翁纵然蒙瑕,若能于此全于人众,也是一桩盛举大功……”
王彬激愤之后,情绪已经略有平缓,再听到宋哲的劝说,眉目间怒色已经稍敛,这会儿倒也不再做狂怒姿态,只是叹息道:“我非性怯之人,台中若要独遣,虽万死也不敢辞!但如今名位不顺,纵有良策也难尽施,更何况奴众势大,非庸者能挡……罢了,我是感念亲翁善言,会仔细考虑,若有决定,再去急报亲翁。”
宋哲听到这里,便也不再多劝,此时已经将近午夜,不便久留,当即便起身告辞离去。
送走了宋哲之后,王彬却是了无睡意。相较于宋哲,他更能体会到王导的想法。中兴以来,王氏与国共荣,然而至于如今,却是内外俱失,就连王导这个丞相之位,也只是各方妥协的一个结果。
可以说,如今的琅琊王氏或是名位上还未完全衰弱,但实际上已经彻底失去了执政高门的资格。如今羯奴举国之兵南来,王氏若还无所作为,无论来日此战结果如何,即便是能守住江淮,王家都将彻底被架空排挤。
所以,若还想要保住家门不堕,今次无论如何,王家都要有所表示。哪怕死战于江北,也绝不能置身事外而无所举动。
然而,明白是一方面,王彬却难认同,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不是王导亲自过江?
当然这只是一时意气之想,他也明白王导如今的处境实在不宜过江。而他作为王家如今硕果仅存的长者,自然是当然之选。但是,让他去辅佐沈维周防守淮南,于他而言,实在是奇耻大辱!
就算他在会稽任上无所建树,最起码在地位上也是与沈充平起平坐,可是如今竟要过江为小儿辈拾遗补漏,这像什么话!
心中正烦躁之际,庭前有人语喧哗,王彬受此打扰,心情不免更加恶劣,他行至廊下,便看到长子王彭之正在婢女搀扶下沿墙角行过,当即便将眉梢一挑,怒吼道:“给我滚过来!”
王彭之闻言后,心内不免一凛,忙不迭趋行上前深拜:“父亲,我……”
“家国已至生死危亡,你还能无动于衷、浪行于外!”
王彬见王彭之神态微醺迷醉,心内更加气恼,上前一步将王彭之踢翻在地。而王彭之也不敢反驳,忙不迭挣扎跪起,连连叩首请罪。
“入内来说!”
王彬横眉怒视王彭之一眼,而后转行入房。他眼下也实在没有别人可商量,只能将心事道于儿子,絮言一番后,又叹息道:“恨我儿辈无能,你若是稍有才略,我也能遣你过江与沈维周一争长短,不必父辈背辱行上!”
“父亲若只是困于不堪为沈维周之辅,倒也不是没有办法解决。”
听完父亲的絮叨,王彭之才知自己因何受此无妄之灾,眸子一转,便计上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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