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明媚,襄国郊野却是一片肃杀景象。诸军毕集于此,为南征残晋而郊祭誓师。
黎明时分,赵主石勒便在建德宫升殿,自太子石弘、中山王石虎以降,诸多宗亲贵戚、文武群臣,俱都入拜叩见,共侍驾前。
少顷,赵主仪驾单于台,赐宴飨食内外官长将帅并诸胡酋长豪帅。午时正刻,仪驾自止车门而出,绕城徐行,三里一祭,至于城南正阳门而止。
此时正阳门前,已经毕集数万雄军于此。赵主登台,万众叩拜,山呼之声如雷霆震响。声势之盛,观者无不心折拜服。
然而在这盛况之下,还是有几分不和谐。赵主仪驾之后,本为太子仪从。可是眼下,却有近半的位置被中山王随员挤占。
中山王石虎屡掌大军征伐,麾下战将悍卒无数,今日于此受节再领大军,随员之盛也是令人侧目。诸子之下,足足有数百人并行于伍,各备重甲强兵,气势煊赫令人不敢直视。威仪之盛,仅次于赵主石勒。
反观太子石大雅身畔,被甲者寥寥数人,更多的还是章服朝士。虽然也多具冠带之华,章服之盛,但在眼下这场合,则多多少少显得乏甚气势。
这两路仪从虽然比肩而立,但之间自有一道无形壁垒,泾渭分明,绝不混淆。哪怕在如此庄重肃穆的场合上,也没有缓和的迹象。
太子仪从们被中山王麾下那些悍卒挤占位置,只能拥挤立在一处。所以行列之中,众人俱都颇怀怨视,双眉紧锁。
太子石大雅年及弱冠,章服软甲立在此处,相貌不似赵主石勒英武,反倒与后方不远处的大舅程遐略有相似之处。对于中山王的隐隐凌于其上,石大雅倒也没有如随员一般怀怨,神态谦和儒雅,颇具仁厚之风。
“胡儿得势,益发嚣张。今次用事于南,无论胜负,恐是非福啊!”
立于群臣前列的中书令徐光看到这一幕,凑近程遐身畔低语:“光禄既为元舅,辅弼义不容辞,储君受制于人,怎能安然无睹!但凡有所谋略,此时不发,更待何时啊!”
程遐闻言后苦笑一声,视线转望远处雄军,叹息说道:“我等久从谋辅,因幸得用,眼下尚能立于人前,所恃者无非主上旧情一念而已。中山王门户之近,我等以疏间亲,已经是强越人情。若再言切急谏,只恐更惹主上厌烦。唉,事已至此,我已经不知该要如何自谋了……”
“光禄此言谬矣!主上雄图至此,太子仁厚为继,正是社稷久兴大治之兆!中山王僭志昭然,已经无所遮掩。国危家祸,俱在于此,岂可再存束手待死之想!”
徐光讲到这里,已经颇有几分声色俱厉、痛心疾首的意味。
程遐闻言后,便也抖擞精神,暗里握住徐光的手叹言道:“非君厉言训我,已无胆色再作前望啊!中山王今次能够得志,已是谋在礼法之外。早前我等只依俗法治贼,少有成功。谏路拥塞,贼已不受此制。若想长享久安,还须另为奇计啊!”
“计将安出?”
徐光眸子一闪,低语问道。然而程遐却作噤声状,视线左右转动,示意此处并非适合深谈的地点。
“……司马僭位称制,本为失德。伪临国朝,未有长治良政,华夏生民,久苦其暴。曹魏旧臣,贤良受举,以权奸而负恩用,以刀剑而戕人心。此诚王道之奸佞,名教之罪徒!师、昭奸贼,血啖旧主,暴虐万众,士者忍辱,民者偷生……
昏主掌祀,国付牝鸡。因是宗室豺行,虺心毒谋,以枝噬干,恶弑频起,狎邪并生。礼仪不存,服章尽毁,伦常反复,悖逆常行……
吾君上地之良室,周汉之故亲,素受伦理,久慕纲常。受聘成都,攻奸东海,强破伪汉,威震诸夷。立基河朔,定乱豫兖,训法江淮,立治汉沔。德行追于三代,礼仪复于华夏,授冠带于四方,施仁政于士庶……
吴国司马,本晋室之偏出,东海之孽余,左衽于夷土,自弃于中国。吾君中国之新主,义存仁念,寄意远抚归安,不欲山河染血。然则亡出之众,性厉执迷,久不革心,屡拒至道。孤胆狭念,以小触大,妄以波涛之险,苟存恶晋残祚……
仁教不立,天命不眷。长恶不悛,国法不容!是以吾君奋威,鹿台置爵,大邀壮义,共讨江夷。公等奋进取功,位极台省,名以重爵,子孙延福,宗族俱荣!因是制檄,诏告天下,王师即成,共襄大业!”
激昂的檄文回荡于此,诚然高台上赵主听得眉飞色舞,然而高台下兵众将领们却听得一头雾水。以至于祀臣宣读完毕,良久之后场内都无回声,气氛一时间转为尴尬。
直到鼓号声响起,胡将们才知唱词早已结束,而不是侍臣口干略告段落,忙不迭挥臂鼓舞兵士欢呼起来。
喧闹气氛持续了好一会儿,接下来才开始正式宣读诏书,以中山王石虎为太尉,总督内外诸军事,关中、河洛、司豫、徐兖之军俱受节掌,诸州并发壮力役夫,合以四十五万大军共讨南虏。大将石朗、石聪,河东王石生,南阳王石恢等并为前锋,俱率所部归于中山王石虎调度。
同时,太子以监国而行大单于事,统率诸夷义从,车骑、骠骑等诸军府禁卫,坐镇邺城,以后军都督而为大军之继,总领粮草辎用。
大军郊祭誓师的时候,稍显冷清的襄国城内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已经换了一身戎甲的辛宾眼望着对面的钱凤,还是忍不住再问一遍:“先生还是决定要留在此境,不随军南返?”
今次石虎军权在握,连带着一众府内门客俱都水涨船高,就连辛宾都得以担任幢主,统率千数兵众,随军向南。他自然不会在胡军中厮混,待到南面之后,肯定会寻找机会脱离大军过淮将这段时间以来所搜集到的情报据实汇报给驸马。
在襄国厮混这将近一年的时间,他尤其感受到以一晋人在胡廷立足实在太艰难。无论是钱先生还是他,能够立足于此,都或多或少存在一些侥幸的成分。否则若是单凭他们自己的力量,只怕此刻还难接触到什么军国事务。
今次奴贼大举南侵,辛宾得以亲眼领略到羯奴甲兵之盛,深为驸马而感到担忧。在他看来,他们实在已经没有再留于此的必要,唯今之计还是要尽快将敌虏军务详情回报给驸马才是重中之重。
钱凤闻言后便摇了摇头,笑语道:“子重你行事缜密稳妥,今次由你南归报信已经足够。我归或不归,都无关紧要。况且今次北上不易,难得稍有立足,若是就此放弃,实在太可惜。日后若是再想入此境,只会更加艰难。”
“我留于此境,倒也没有多少凶险可言。季龙强势离国,此境不乏内虚,往年强军遮盖的许多问题,或都能够露出端倪,实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良机。”
讲到这里,钱凤又叮嘱道:“子重归国面见驸马之后,告其不必为我多作担忧。奴中积弊丛生,看似大军难挡,实则诸将俱都离心怀怨。况奴国内不乏重臣胸藏荆棘,只要稳住前阵不失,奴境或是自乱也未可知……”
他又结合自己近来观察所得,将奴廷中诸多矛盾纠纷仔细分析一遍,俱都叮嘱辛宾归国后细告于驸马。只是讲完之后,他才不免自嘲一笑,说道:“这些话本也不必多说,驸马先知近乎于玄,早有断言赵主世龙非久寿命格,未必有幸能食新谷。我对此倒是好奇的很,想要见证一下这虏酋之亡。”
辛宾本来就是抽出时间来见钱凤,见其还是固执己见不肯跟随南归,他却已经没有了时间再作劝言,于是便又将身边一些龙溪卒留给钱凤。至于他自己,既然已经有了旗号名位,大可以在军中私恩邀买亲信为己所用。
钱凤倒也不再推辞,只是摆摆手对辛宾笑道:“同行共险于此,临别在即,也无厚物以寄别情,不妨稍赠吉言。驸马向来大才慷慨,子重归镇之际,便是荣禄加身之时!来日北伐,辛士礼之名必将响彻中原!我于此境,静候王师,届时还要多仰子重庇护啊!”
“先生保重!来日再踏此境,仆必即刻敬拜席前!”
辛宾大礼下拜,而后洒泪告辞。
钱凤随后便也行出了这偏僻的院落,此时城外胡军们山呼之声雷鸣震响,然而他在倾听片刻后嘴角却是已经泛起讥诮。
城内街头巷尾,少有人迹游荡。大军毕集城外,就连许多向来不顺礼教、桀骜不驯的杂胡们也都安分下来。钱凤等一行十几人在城内行走良久,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拦。
他一路行至襄水之畔一所大宅中,将自己名帖递上去对守门壮仆笑语道:“请敬告严师君,畿外旧人来访,久渴师君玄声,希望能得入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