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维周这是要做什么?”
这样一个问题,褚翜相信自己并不是第一个提出来,而他也绝不会是江东惟一一个心存此惑的人。
自从豫州得胜以来,整个江东几乎都围绕着梁郡那个新复侨立之地沸腾起来。那种人力物力的调用烈度之大,简直就是中兴以来之未有!
褚翜当然也明白,对于江北局势而言,复土只是一个起点,后续的经营才是重中之重。
所以虽然对沈氏吴人不乏提防,但是为了大局,尽管台中也难提供直接的资货援助,还是频频下诏号召南物北调,让沿途郡县予以配合。虽然这诏令收效多少不好评价,但最起码姿态是摆出来了。
但是江东的反应之剧烈还是超出了褚翜并一众台辅们的预期,那样疯狂的物资集运已经绝不仅仅只是经营梁郡一地的规模。就算说是要发动一场举国之战,都有人会相信!
面对这样的局面,台中也是有些谎,他们自然不相信是因为诏令的号召引发的局面,而且一时间也不好直接反口打压,于是只能频频发诏江北梁郡,开始的时候还是用询问的语气去探问沈哲子意欲何为。可是随着这样的情况越演越烈,最近几道诏令都是严厉告诫沈哲子,千万不要冲动冒进!
而沈哲子给台中的回话也是气死人,单纯从措辞语调来看,那是谦卑恭顺,表示一切听从台中指令。但问题是,这种鬼话谁会相信?言行不一,外顺内悖,简直到了一个极点!
因为搞不清楚沈哲子究竟在酝酿什么大事,又担心这年轻人因胜而骄,轻敌冒进,以至大败亏输,从而废掉江北已经转好的形势。褚翜甚至已经动念想要直接将沈哲子召回台中,不敢将之轻纵于外。
可这问题是,他这一提议,根本就乏人应和,如果真的提出来,且不说在台内无法通过,单单建康城内汹涌的民情便能直接将他掀下台辅之位!
而且这一件事,又暴露出来一点台中的不足,沈维周那里如此大的举动,台中甚至没有钳制其人的有效手段!只能眼睁睁看着大量物用随江水滚滚而上,更严重的是,台中甚至不清楚这些物用究竟出自哪里!
所以,褚翜一方面给荆州陶侃传信,希望他那里能够有所远谋以应对江北或会出现的大变故。另一方面,他也在频频接触台辅重臣,诸多讨论。
但台中讨论虽然激烈,还是没人能够说清楚沈哲子的意图,甚至拿不出一个可行的扼制方案。或者说随着他们的讨论深入,才认清楚一个更加恐怖的事实,那就是台中假如真的要全力阻止此事,那么失败的一定会是台城。
如今江东在资用方面的形势是,荆江为了维持大量兵员,岁收仅够自给。而台中用度,一者仰于都下鼎仓,一者仰于京府转输,一者仰于吴中郡国岁贡。鼎仓乃是少府节制,京府背后有吴中商盟的影子,而吴中则是包税包运。
换言之,一旦彻底翻了脸,台中竟然没有一个可以倚重的财货来源!
如此一个骇人的事实摆在面前,不独褚翜,眼下台内所有台辅都有些傻了眼。他们甚至回想不起来局面怎么一步步演变到如今,台中怎么就将如此重要的钱粮命脉一点点拱手让出!
或者不是想不起来,而是不敢深想。单从最近在眼前的鼎仓来看,鼎仓是随着京畿的营建而创建起来,为了吸引更多的资货投入,将台阁内库所掌管的大量近畿资产都并入其中。
如此大规模的一个整合,本来极难完成,要知道台省内寺署林立,可谓锱铢必较,怎么可能将自己掌握的资产拱手送出。但是因为各家俱持鼎券,鼎仓产业越壮大,他们手中的鼎券便越值钱。所以在这整合的过程中,居然从上到下大大小小的官员几无反对,而且还行以方便!
要彻查这一件事,台内有一个算一个,几乎人人身涉其中,人人都在促成推动此事!只要鼎仓兴旺,他们就各自安好,反之鼎仓如果出现动荡,各家都不安生!
鼎仓已是如此,谁动谁就是犯了众怒!而京府的情况则更复杂,早年的隐爵,如今的商盟供销,牵涉面更加广泛,如果真的要彻查,或许江北徐州诸多军头都要哗变!
这样的局面,错综复杂,看似理不顺,其实也有一个源头,那就是东南会稽的失控!无论是吴中商盟,还是如今都下鼎仓的运转,基点只有一个,那就是东扬州强军拱卫的吴中腹地。
只要能够将吴中会稽等地收回来,这些所有的利益链条都没有了一个注入活力的起始点,自然而然就会崩溃。但问题是,东扬州那么好收回吗?
“不过,沈维周到底要做什么?”
当问题讨论陷入一个僵局,王导又问出这一个问题,众人所想不免更深一层。
如今时局已经纠结成这个样子,如果江东没有大的变故发生,台中几无可能再收回东扬州。收不回东扬州,局面就难改善。所以,沈家赖以立足生存的重点就在于东扬州。只要能够守住此地不失,这庞大的利益网便不会崩溃。
可是现在,沈哲子却将大量物用抽调北上,似乎要在北面大动干戈,重点好像是放错了。一旦北面有了闪失,那么如今他家所发动起的这个网络必然会有动摇,出现大的漏洞。
如此庞大的资货调度,不可能仅仅只是经营梁郡,必然会要有所进望。但沈哲子就那么有信心,会再次获得胜利?而且就算是再胜,不过是收回淮南而已,细算下来,好像仍然得不偿失。
“少年得志,难免气骄。初战告捷,即生大望,这也是人之常情。”
蔡谟提出了一个观点,获得了众人的认同,然而这一认同却不能让众人有所安心,反而更加忧虑重重:“江北之败坏,并非朝夕。昔年在北面坚守者,不乏中朝名流,南北享誉,却仍不能阻止羯奴凶势,如今贼势已成,广据中原,统率亿万,其势较之旧年何止数倍!哪怕白起、韩信之流复生,面对这样的局面也要战战兢兢。沈维周何人?区区后进,侥幸得功,竟敢擅谋国务,这是公然无视社稷安危,骄狂至极!”
然而无论他们言辞如何激烈,神态如何义愤填膺,语调如何痛心疾首,却不得不面对一个困境,想管,但是管不到!
江东物用源源不断流向江北,他们管不到。沈维周在梁郡的去留,他们也不好管。最终,也只能做出决定,且先派人过江观望沈维周到底在筹划什么。同时传诏江北各镇各自戒备,准备应对或会发生的变数。
同时,这些人也不得不心生警惕,不能再任由局面如此下去了。区区弱冠少年,竟然能够依仗家势人望,暗中把持国柄,这绝非什么幸事!无论来日江北局面如何,一旦有所稳定,绝不能再将其人安在江北搅动风雨。
哪怕在都中这小子也一样不安分,但危害总还在可控制的范围之内。而且吴人群体的崛起,已经成了不得不直面且尽快解决的问题。否则这江东之地来日何人作主,已经可作预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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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绕梁郡这么大的动作,陶侃虽然坐镇分陕,但也并非全无所闻。尤其台中褚翜频频发信来告,言中颇多忧虑之词。所以虽然不曾亲见,但陶侃也是知之甚详。
对此,陶侃也屡有发信至庾怿和沈哲子处,询问他们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豫州收复合肥,薄蓄已经耗尽,张力几无。可是现在居然又摆出如此阵势,可知并不满足眼下所得。
对于褚翜的告诫,陶侃其实颇不以为然。看似持重之论,其实满纸虚言。什么叫时机未到,不可轻进?什么叫贼势愈大,要少作挑衅!江北失土失众,若是不付兵戈,空等就能等回?
当然他也并不觉得沈哲子这作法就对,尤其代入自身的处境,更是倍增诸多愤懑!
这小子近日所为,完全就是一个不悉军务的纨绔做派!如此大量的资货转运,如此仓促的诸多营建,当中所造成的虚耗浪费,就连陶侃这个旁观者都痛惜无比!若能事从于缓,江北能够经营起来的又何止梁郡一地!
但又不得不承认,这气势实在是让人振奋。那种不管不顾,倾尽所有的初锐之气,让他们这些镇将们都眼红无比。但羡慕也罢,愤慨也罢,最终也只能落为满腔幽怨,恨不生于豪富家!谁让人家有家底,敢折腾!
反观自己这里,则就不免有些气闷。虽然已是兼领荆江两大镇,但是一方面江州人家还在那里叫苦纠缠不休,另一方面荆州摊子实在太大,三面接敌,实在不好调度。
但陶侃也明白,困境的确有,但这些实在不足成理由。荆州虽然三面接敌,但也是方镇最重,甲兵最盛。而江州这里诸多纷扰,他在准备接手之前也有所预料,长治长有,除非他干脆放弃江州,但那又绝无可能。
豫州那里勇进至斯便是最直接的压力,假使自己这里还不能有所进望,那么无论内外攻讦他名不副实的骂声将会越来越多。
所以,陶侃心里也是一面痛骂沈维周这个败家子,一面加紧调度,传令前线的桓宣、陶臻、李阳等众将,若是新春之前不能收复襄阳,要么提头来见,要么北逃羯土,不给第三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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