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时人来回顾江东时局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如果不以是非对错而论,那么唯一公允的评价,那就是世道之大转折。
无论是南北交融中南人的强势崛起,还是侨姓高门的突兀折戟,又或后续发生的许多事情。惊艳处不必多提,让人诟病的是,琅琊王氏在这个过程中所做的事情,实在配不上世道所赋予他们的一个责任。
但无论后世如何品评这个历史的转折点,终究悖于当时的世情困境远矣,即便有什么结论,也只是他们所需要的。
但事实上,当时王导的所为,的确给沈哲子带来极大的困扰。
琅琊王氏在整个清议的过程中,一直保持着沉默,哪怕在最后结束的大庆典,也都完全置身事外。但在清议结束后不久,却给王舒筹划了一场盛大的丧礼。
当然只说王舒也不准确,这一场长达几个月的丧仪中,王舒的丧礼仅仅只是一个引子。后续延伸出来对东海王司马越的招魂大礼、东海王世子司马毗的虚墓厚葬,以及对永嘉年间群贤的厚葬,足足持续了几个月的时间。
不夸张的说,从六月开始一直到年底,整个建康城都笼罩在这一种悲怆的气氛中,类似王家死在永嘉之祸中的几位族人,包括在北地力抗匈奴、羯胡而丧生的高门名士,甚至于就连南渡后而亡的卫玠、王承、杜乂在内的一众人,都被囊括其中,有遗骸的那就厚葬,没有的那就冠带虚葬,几乎没有遗漏。
哪怕是沈哲子,面对这样的局面也不得不感慨,真要讲到造势沽望,以往的王导只是不需要为此,但真的需要做起来的时候,自己真是甘拜下风,望尘莫及。倒不是沈哲子手段不如王导,而是没有人家那种先天优势,所谓“千里、安期”那种久负人望的旧名士,沈哲子也是只闻其名,不闻其声,然而王导那是能够与人家坐而论道者。
当然王家这一番造势,单纯引起的怀旧情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后续的感受,他们才是一伙儿的,吴兴沈氏算是一个什么东西!
扩展到这个层面,那打击面就广了,不独独只是吴兴沈氏,就连新进执政的河南褚氏也不能淡然,处境不乏尴尬。因为琅琊王氏这一番造势,等同于越府旧人的一次反扑。
琅琊王司马睿能够南渡中兴建制,主要自然是因为继承的东海王司马越班底。但其实说实话,司马越又算是个什么东西?司马睿尽管已经是远宗支裔,最起码还算是宣王司马懿的子孙。而司马越仅仅只是司马懿兄弟的子孙,之所以能够列于作乱八王,那真的是因为前面的近支核心已经死光了。
司马越的班底是山东人,但山东人在中朝虽然不乏出彩,但却始终不入主流,是一个弱势群体。而且在中原角逐中并没有取得最后的成功,所以司马睿在中兴之后致力于摆脱越府痕迹,不只是为了加强皇权,更是为了获得法统性,获得更广泛的支持。不要说他只是一个小马仔,哪怕司马越活到江东,也不具备正统的合法性。
王与马共天下,真正的源头还在于司马越和王衍的搭配。而司马睿对越府旧班底,倚重的同时也一直在试图摆脱。比如他南下班底百六掾,唯有一个河东裴氏的裴邵,而且还在中兴之前便被推到北地送死,而裴氏便是司马越的姻亲。
琅琊王氏虽然旧从于司马越,但是南渡的重要族人王导、王敦等,其实在这方面跟司马睿需求一致。毕竟中原是在司马越手中丢的,尽管同出越府,但在之前从未将之当作一个政治口号来宣扬。
所以在元帝太兴年间,其实对司马越是一种冷处理的方式,就连东海王裴妃给司马越举行招魂葬,都被直接叫停中止。
如今琅琊王氏这样大招旗鼓的给司马越一家造势,可谓是已经被逼迫到一个绝处。随着王舒的死亡,琅琊王氏在江东的方镇力量荡然无存,完全没有外援可恃,唯一的选择只能是炒冷饭。
至于这炒冷饭效果是好是坏?非常好,简直就有一种哀兵必胜的气势。许多随着时局发展而被淘汰出局的侨门人家,这会儿又统统聚到了琅琊王氏身边,期望能夺回他们所失去的荣光。
这一场反扑,并不止于场面上的喧闹,许多旧账也都被一一翻起。比如早年流落吴中的惠帝之女临海公主,作为奴婢被售卖给吴兴长城钱氏,这本来是元帝时期一桩旧事,而且当时也已经有了妥善的解决。可是如今又已经被翻腾起来,作为打击吴兴人的一个把柄,诸多吴兴人家俱受牵连。
“如今都内,物议已是沸腾,驸马也要体谅台内苦衷,眼下内外备战,俱望合肥,实在不宜再在此刻横生波折啊!”
公主府内,褚裒一脸为难的劝说着沈哲子,他虽然已经得任武昌太守,但还没来得及赴任,又遇上都内这一股喧闹风潮,只能暂且先留下来,帮助堂兄褚翜稳定住局面。临海公主一案,牵涉太多吴中人家,而这些吴中门户俱都受庇于沈氏,沈哲子这里拒不交人,台中也是无计可施,只能由褚裒来做说客。
“那又如何?”
相对于褚季野,沈哲子倒是淡定得多。事实上这几天来公主府外早有诸多青徐人家绕墙大骂,只因他阻挠廷尉彻查此事。
“长者之隐,本不宜深谈,但此事难道能独咎于我乡人?公主荣养深苑,若非世事无常,岂能流落吴中乡宗之间。我乡人不曾离土,也未深损于世道,神州陆沉,岂有一罪可加?王夷甫之流,徒具大位,无一益于世,玄谈害国,所害者岂独临海公主一人?其人尚得虚冢荣葬,我乡人不过收捡一二游食劫余,收养于家,不使其倒毙乡野,已是满门俱罪!天理已有偏颇,还要何罪加之!”
讲到这里的时候,沈哲子真是不乏愤慨,但神态再怎么激烈,其实也有一份理性存在。他从未小觑王导,哪怕以往交手屡有斩获,但那是因为双方所处位置不同。如今王导已经丧失主持时局的能力,不再以维稳时局当先,一旦有所反击,也真是凌厉得很。
如今合肥之战已经落入实质性的推动,沈哲子也早已经转任黄门侍郎,不日即要奔赴历阳准备大战。这一场战事进展如何,无疑吴中乡人在物用上的支持至关重要。选择在这个时刻翻旧帐,就等于直接攻击以沈氏为中心的吴人联盟,让沈哲子不能安心北望。
听到沈哲子不乏愤慨之言,褚季野也是不乏尴尬,但是眼下群情汹涌的局面又不得不考虑,沉默半晌之后,还是叹息道:“还是请驸马以大局为重,勿以枝节而害大事……”
合肥之战不只是庾怿和沈家的一个期望,台中也需要一场大胜来告慰时人,如果此事因这样的原因而流产作罢,实在是让人不能接受。
“何为大局?神州陆沉不为大,王业偏安不为大,衣冠焚尽不为大,万众蹈死不为大,胡奴虐国不为大,唯有一二闲人巧言弄事为大?洛中、吴乡,千里之遥,害世者为谁?寒庶者不能耕织于乡,冠缨者不能荣养于室,何人之罪?罪者非我,一人不交!”
沈哲子一拍书案,斩钉截铁说道。
褚裒见沈哲子态度如此坚决,腹中纵有千言,这会儿也不知该要怎么说。讲到立事之从容,他家虽然已成新进的执政门户,但其实根本无从附着。就算是早年的庾亮,本身便得先帝的信重提携,又是帝舅外戚。可是他家在中枢既没有一个牢固的位置,方镇又乏人支持,难免会感到不堪其重,步履维艰。
最终褚裒也没能说服沈哲子让步,只能黯然告退。
而沈哲子,也真的不在乎外间那些喧闹,他如何真的迫于那些所谓的群情呼声,交出那些被牵涉的人家,反而是落入对方的陷阱,让自己阵营动荡。
他这些年,一直在致力于打造一个立足于政治时局之外的系统,老实说就算没有中枢的支持,合肥这一战单凭他所掌握的资源和渠道那也绰绰有余。
王导这一反击不可谓不凌厉,但说实话,如今早非中兴之初越府一家独大的局面,经过元帝、明帝,尤其是明帝一朝拿下了王敦,后续时局又是走马观花的变动,如今的越府旧人们即便还有一些能量,但也只是余烬,看似一时势大,只要熬过去,余烬终将燃尽。近来都中连场的葬礼,就是他们处境的一个写照。
而整个江东,乃至于整个天下,终将继续向前,阴魂或将盘踞一时,但想要靠着那些冢中枯骨之余韵而把持时势,已经无能为力。
最起码那些越府旧人们叫嚣的虽然凶狠,但其实对于沈哲子基本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困扰。老爹归镇之后,吴中物用便开始往鄱阳调集。而在这些物用调集的过程中,中间需要的交涉都是直接与少府进行接洽,而少府再调用鼎仓的积累,与台阁度支等官署进行交涉。
如此大规模的资用调集,甚至没有经过台中漫长的角逐商讨就几近完成,这让有心钳制者都大跌眼镜。
而沈哲子本身也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当他外任的趋势越来越明显,同样有大量时人投入门下,打算西向建功。
但那些越府旧人的叫嚣也不是没有效果,最终褚翜还是没有顶住压力而有所让步,王导虽然不再担任司徒,但却直接归台担任丞相。
对于这一任命,时局中自然众说纷纭。不过沈哲子倒是明白褚翜的思虑,就算是要让步,不至于做出如此大的牺牲,除了受困于越府旧人的声讨之外,应该是心惊于沈家如此强大的调度能力。如此架势,简直就是绕过台城都能成事。这对于执政者而言,怎么能不感到心惊!
所以,如果原本的形势是他要与吴人联合打压青徐人家,那么现在,似乎吴人才是应该提防的一个团体。王导担任丞相,可以说是他们走向联合的一个标志。
不过沈哲子对此倒也并不怎么在意,未来的他,终究还是要军功说话。而且他也并非是祖逖,一方面要面对北面强敌,一方面在江东全无根基,自然会遭受钳制。沈哲子如今在江东的根基之深厚,琅琊王氏跟褚翜等人绑起来都拍马难及,未来如果在北地有所建树,他们敢派人来摘桃子,那真是弄死没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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