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充见皇太后,倒也没有什么特别话题,无非交代一下江州动乱的始末细节,污蔑一下别人,顺便表一表忠心。皇太后那里夸赞几声,因为不是正式的觐见,也就没有格外的封赏。
在会面结束的时候,沈充又顺便提了一下会稽内史的继任人选,表示自己一切都愿听从皇太后的诏命,继而便在皇太后若有所思的神情中请辞离开。
沈哲子将老爹送出了台城,自己却留了下来。刚才入见的时候,皇帝也在席中,一直挤眉弄眼的对沈哲子打眼色。果然他回到官署不久,便接到了内侍的通传,便又入苑前往皇帝的宫室。
“姊夫你快来,试试案上餐点与你家饴食孰优孰劣?”
沈哲子刚刚踏入殿中,皇帝便在案前连连招手,示意沈哲子快到近前来。
近来得益于皇太后的心情大好,对皇帝的管束也不再如以往那样苛刻,所以皇帝这段时间来过得实在不错。最明显的就是脸颊更见白皙肥嫩,毕竟这小子常在苑内,也没有别的消遣,处境好坏便直接体现在了饮食上。
此时他面前案上林林总总摆着十几个碗碟,里面各自盛放着样式不同的糕点,有的是自沈家学来,有的则连沈哲子都没见过。
看到沈哲子脸上不乏诧异,皇帝便不乏得意的笑起来:“姊夫你是学杂不精,总算在这食案上被我给比下去了罢?这些饴食,多由我自己精制做成,方才已经让人再置一份,送去你府上给阿姊尝一尝、看一看,我可不是在虚度光阴。还有你家那个劣弟小鹤儿,早先总是怨我与他争食,我是有君子雅量,不计前嫌,也给他送去一份。但以后还要常享,哼哼……”
言虽未尽,但意味已经很分明,可见不计前嫌之类都是虚言。
眼下室内也无旁人,沈哲子也就不再执礼客气,随手捻起几块糕点尝了尝,继而便吐在了案上,甜的齁人:“饴糖调味,只是点缀,陛下固执于此,实在过犹不及啊!”
“怎么会?”
皇帝见自己劳动成果不受尊重,赌气般接连丢了两块糕点入口咀嚼起来,满脸享受模样,继而又叹息一声道:“姊夫你变了,不如以往那般与我亲昵。你是再说饴食?不过是劝我不要沉迷这些小事,还是要明知奋进对不对?”
沈哲子端起茶漱漱口,闻言后险些一口茗茶喷入唾壶中,心内也真是有几分无语。这小子真是想多了,又或对自己手艺太自信,他真的只是吐槽糕点难吃而已,结果这小子宁可自认不是一个合格君王,也不愿承认自己手艺不济。
“人之口味千奇殊异,终究还是要自求尽兴啊。”
沈哲子往案后退了退,对这满桌甜食真是敬谢不敏,实在没有那么好的肠胃:“不过陛下也真是应该适可而止,凡事失量总是不美。人事最美妙,总在得与未得之间,浅尝余韵,最堪回味,穷耗厉索,反倒失了神髓。”
皇帝初时还在仰着下巴生闷气,待听到沈哲子这么说,才似是恍悟一般一拍大腿,不乏感慨道:“听姊夫你这么说,我才明白久来的困惑。姊夫你知我平生所食最甘美是何时?便是前年你率兵归都,打退逆贼,使人送来的砂糖胡饼!过后再食其他,总是少了滋味。我还道是宫人料用不足,自己亲身去做仍觉不美。原来如此……”
沈哲子闻言后倒是一愣,这种小事他怎么会记在心里,却没想到皇帝居然还念念不忘。
“不过阿姊早前说的,又跟姊夫所言不同。她道我饮食口味,便如人之相处,越亲越久越知滋味,不达极致不知人世复有乐乡……”
沈哲子听到这话,神情便变得有些古怪,不过见皇帝只是眉头微皱望着食案,大概凭其阅历也咂摸不出这话里另有意味。
“我还是觉得姊夫所说更有几分道理,妇人终究浅见。”
沉吟片刻后,皇帝才叹息一声,还是觉得姊夫比阿姊靠谱一些。不过说完这话后,他那肥嫩脸颊上便闪过一丝羞涩,凑到沈哲子面前来低语道:“姊夫,我问你一桩私密,你可不要告诉旁人,尤其不能告诉阿姊!”
见这小子一脸难为情状,沈哲子不免便心生好奇,凑过去点了点头。
“姊夫,你与我阿姊成事之前,可曾担心我阿姊是个丑妇?我倒不是觉得容貌美丑能断人优劣,只是,谁不希望自己室内是个悦目之人?待见我阿姊虽不貌丑,但却是个恶娘子,你有无失落?如何待之,将她教成如今这个温顺娘子?”
皇帝问出这话后,肥脸上已是一片臊红,两手心颇为局促的搓在一起。
沈哲子听到这问题,已是忍不住噗一声笑出来,待见皇帝更加的羞不可当,才摆摆手背过身去勉强收起了笑容。
话一出口,皇帝也就不再全是羞涩,而是长叹一声,说道:“我是真的担心啊……前日母后又读《列女》,姊夫你知不知《列女传》?内里一篇齐王失德,无盐之女面陈四殆……母后向来待我严苛,也有不满,我是真的担心她只求文义,要因贤择丑为我选亲……”
沈哲子原本已经将笑意按捺下去,待听皇帝忧心忡忡讲起自己的担忧,不免又是背过身去强忍许久,待到转身过来,便见皇帝正一脸幽怨的望着他,自己也有些不确定:“这倒不至于罢?”
听到沈哲子那充满不确定的语调,皇帝脸色更丧,手托着腮忧叹连连:“母后是个怎样性情,姊夫你又不是不知……你看,连你都有此疑,我又怎么能安心啊!”
“这倒也不尽然,无盐贤德,人世罕有。德容俱损,又不是没有前史可鉴。终究还是德先貌后,眼下诸事未定,陛下你又何苦自寻烦恼。”
沈哲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明显婚前焦虑症的小舅子,居然单凭皇太后读《列女传》就能引申出来这样一个担忧,这么一想,莫非当年贾南风也是因为这个理由做了皇后?也真是思路清奇。
砰!
皇帝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已是激动得一拍食案,一惊一乍倒吓了沈哲子一跳。而这小子则一脸振奋的拉着沈哲子手腕,连连感叹:“我就知向姊夫诉苦就对了!这样一个先例,我怎么就没想到!虽然妄论故长无礼,但终究是此生长忧,也顾不得那些虚礼。若是有容无德如我阿姊,还可教其改过。若是生来此态,又怎么去改!”
沈哲子听到这话,脸色便有些不好看,好歹是自家娘子,怎么能容人如此贬低!你才有容无德,你全家都有容无德!这么腹诽着,似乎也有哪里不对。算了,回家枕边风吹一吹,总会有人收拾这小子。
皇帝那里还在喜孜孜为自己找到一个强力的理由去劝说母后而欣喜,过半晌才发现对面的沈哲子脸色有些不好看,继而才意识到自己一时逞快失言,接着便满脸堆起讪笑:“姊夫,这些事你不会到外间宣扬吧?”
沈哲子冷笑一声,用得着对外宣扬?回家枕头风一吹,就够你鸡毛鸭血的。不过他也不打算就让小胖子这么轻松快意,作势叹息一声才说道:“陛下既然得居大位,当知海内万众所瞩,忧患难免,率性难为。天子之美,美于海晏河清,宇内咸伏,岂独专于妇人!后位之选,能附人望者,不出几户之内,怎能因仪容而毁!”
换言之,你也不必高兴的太早,你就是一个插标卖身的小马驹,来日谁能翻身上马,你说了也不算。
“姊夫,你变了……早年我要滚脂,要品饴食,陷于贼军,都是你来救我。你怎么能这么说?早年你家娘子虐我,我是因姊夫厚情,一笑置之!难言之隐,兄弟至亲我都不敢启齿,要请姊夫解惑……”
听到皇帝不乏哀怨之声,沈哲子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的确这些话皇帝不跟自己说,也找不到别人倾诉,而自己的确也从未以君臣之礼而为意自持,不乏愧疚。但这种事情,他也真的不能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忙。
略加沉吟后,沈哲子才说道:“陛下之忧,倒也不是不可缓解。近来的确有一机会,可以略作远瞻,但究竟后出何室,实在非我能决。”
“能看一看?看一看也好,姊夫,我真不是怨你。其实我、唉,我是多羡慕阿姊终日长笑,无忧萦怀……你是真心善待阿姊,你是……母后虽然不言,其实我能略度一二。父皇所托得人,我也、我也深信姊夫!”
沈哲子闻言后,略有愕然,倒有些不习惯皇帝这种口吻,一时间不知该要怎么回答,只是拍拍皇帝的手,转而言起刚才所言之事。
清议喧闹数月,也到了该收尾的时候。中朝时期,应是皇帝出面飨食宴请内外时贤,同时也会有所礼召,不过这旧礼持续时间也不长,仅仅只存在太康前期。到后来政治气氛空前紧张,也就作废了。
沈哲子是打算借助今次的清议,来奠定他家司职典选的一个先例,这对于以后整顿吏治乃至于组建霸府主持北伐都有不小的意义,所以近来也在筹划最后一场收尾的盛会。届时安排皇帝看一看那几家备选的女郎样貌,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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