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陆陌抵都,沈哲子的应对策略即刻便有了调整,不再只专注于清议中对于他的臧否言论的围堵,转而开始为陆陌造势。
陆陌其人并无卢铖那种预知祸福的谶断之能,他所擅长的乃是天师道各种斋醮祈禳仪式。时下天师道的传承虽然尚还没有明确的南北之分,但是吴中天师道在斋醮仪式上面要比北方充实得多。
这是因为吴越之地古来便有许多祀奉鬼神的淫祠传统,天师道传来之后不可避免的本地化,因其渐渐后来居上,对那些淫祠鬼神加以批判接受,诸多斋醮仪式自然便丰富起来。
于是在建康城内,一时间便兴起许多大大小小的道场迷信活动,吸引了大量时人的关注。如果说从惑众方面来比较,陆师君要比卢师君强了太多。如今的天师道,各种教义法说其实还没有完全成熟,各种充满宗教色彩的仪式活动才是用来感染人的最重要手段。
其实说起来,卢铖和陆陌完全可以组成一个上下游齐备的产业链,一个卜断祸福,一个为人大摆道场、祈福禳灾。可惜他们二者并不这么想,都恨不得将对方完全打压下去。
陆陌这里频频出现在大大小小的道场中,而卢铖也一改往日深居简出的做派,屡屡现身都内名流所组织的集会上,大肆批判吴中天师道各种地域色彩浓厚的仪式有多么粗鄙不堪。同时对于沈哲子也不再客气,或委婉或直接点评其人,居然信奉吴中那种浅薄邪说,屡发妖异之论也就不足为奇。
两位师君斗法,刚一开始便达到白热化,这给本就热闹无比的清议更增添了无尽话题。而针对沈哲子的声讨,完全沦为这大合奏中的小插曲,实在乏人关注。
解决了迫在眉睫的舆论危机,沈哲子也终于可以分出精力再去处理其他的事务。很快预期中的事情便到来,庾条代表一众江州人家给沈哲子发出了邀请。
集会的地点安排在了江州人汇集的建康城西市,当沈哲子到场时,已经有许多江州人家在此等候多时,各自脸带愁容,看得出困顿得很。
前来迎接的庾条给沈哲子打了一个形势大好的手势,而后便相携入席。
一俟坐定,那长在都中活动的豫章熊诵便已经开口道:“今次强请驸马,实在是乡中狂悖滋生,害我乡人良多,一筹莫展,驸马素来高义智勇,想乞一二能使乡土重归安好的良策。”
沈哲子自然明白熊诵言中所指,眼下的江州可以说是彻底的乱了套,野中匪踪频出,四处掳掠,而刺史府则因许多江州宿将守土不能,而有选择性的大加贬斥,而且清理掉不少有通贼嫌疑的乡宗人家,同时又命其子王允之出镇编练新军,用以备贼。一系列的举动,可谓大动作频出。
其实抛开立场问题,沈哲子对于王舒这种整顿手段是很赞赏的,虽然以兵充贼这手法在道德上有待商榷,但是想要压制住那些盘踞乡土的豪宗,往往只有这种非常手段才能建功。一方面打击乡土力量,一方面积极构建自己的军事力量,思路可谓清晰,手段也不乏凌厉。
从能力上而言,王舒可谓是王家不可多得的方面之才,若能与统筹大局的王导通力合作,所取得的成效将会是惊人的。历史上其人坐镇会稽,给侨门奠定了南迁的基础,后继崛起的许多侨人高门,在这方面其实都要承情王舒。
但是因为立场的不同,越是欣赏反而越要提早除掉。
王舒那里磨刀霍霍,摆出一副势不两立的架势,江州人家自然也不能束手待毙。在求告沈哲子之前,他们其实已经在都内清议场上屡屡攻讦王舒,但是很可惜,江州人家在时局内较之早年的吴人还要弱势,话语权实在不高。他们的诸多攻讦实在没有激起太大的波澜,完全不是青徐人家的对手。
眼下资讯并不发达,而且江州人话语权本就不高,这也是王舒敢于在清议期间发起强大攻势的原因之一。如果没有更强大的势力介入,这一次较量中江州人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虽然王舒未必敢于将他们完全赶尽杀绝,但最终的结果一定是这些豪宗们乡资大损,只能沉沦在王舒淫威之下。
至于这些人找上沈哲子,一方面自然是过往合作尚算融洽,另一方面便是遍览时局之内,只有沈氏与王氏针锋相对的对抗过,且还不落下风。
有了熊诵开头引起话题,其他江州人家也都纷纷开言。王舒虽然表面上准备了一套说辞,但又怎么能够瞒得住这些世居江州的人家。这些人甚至直接就掌握了王舒让部众假扮流寇劫掠,又栽赃治中各家的确凿证据。但是因为无人受理,乏人关注,这些证据也就形同虚置。
听着江州人家的诉苦,沈哲子并没有急着表态,只是仔细翻阅这些人家所提供的那些证据。
庾条那里则已经兴奋的不得了,给沈哲子打个眼色借口离席,待到转入内室之后,才拍掌大笑道:“真是天授的良机啊!王处明心迹晦深,暗逞私威,激起民怨沸腾,大失人心,趁此良机,正可将之一举拿下!”
“小舅觉得,单凭手中这些,就能将王处明治罪?”
沈哲子抖了抖手中江州人家所提供的那些资料,神态却仍冷静,并未忘形。因为庾条本身便要在外奔走,接触大量时人,加上其人也不是心机深沉能够守住秘密的,所以关于针对王舒的计划,沈哲子也并没有向他透露太多,而是直接与庾怿沟通。
“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存,难道王处明还能推诿抵赖?”
庾条闻言后有些不解,在他看来这已经是拿掉王舒的天赐良机。
“所谓人证物证,俱是江州乡人一面之辞。若这些人只是私心作祟而攻讦上官呢?”
“怎么可能!他们怎敢……”
“他们确是不敢,但台中也绝不可能因这些人一面之辞,便要见疑于方伯之重!就算要严查到底,诸多证据也都要往来奔走,检索追查以作取证。江州偏于西南,人员、函文往来之间,不知年余之内能否查出一个确凿结果?而这个结果,又究竟能否确凿将王处明入罪?”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沈哲子没有说。王舒又怎么会坐以待毙,就算台中推动正式立案追查他的罪证,也不可能即刻便将之革职待罚。趁着往来纠缠的这段时间,他完全可以加大步伐,将江州人分化瓦解,同时厉兵秣马,加紧备战。等到事情查出一个结果,其人位置已经不可轻动了!
这也是王舒有恃无恐的原因之一,说到底这些方镇大员有没有罪不重要,力量不足才是位置不稳的最直接原因!
这样的情况,不独独只是吏治黑暗的东晋才有,历数各朝,但凡时局有所混乱,都会出现此态。中朝石崇,劫掠而成巨富。哪怕是北伐名将的祖逖,也是通过不光彩的手段完成了最初的积累。这些所谓的罪证,落在普通人身上那是百死莫赎,但是放在王舒身上,不过是衣衫落上一点灰尘,掸去即是。
“那就坐看良机错失?若任由王处明如此逞威而不加理会,且不说那些江州乡人将要饱受戕害,就连二兄在豫州局面都将不妙啊!”
庾条听到沈哲子的话,脸上满是失望和不甘。他对于帮助江州人热心还在其次,主要是庾怿在豫州局面的经营要多多仰仗江州人的支持,王舒如今在江州那么搞,势必会影响到豫州那里。
“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沈哲子笑语一声,继而便转行出来,对于一众焦虑不已的江州人说道:“诸位请告于我,于公于私,我都不能坐视不理。然则王使君名门高望,是否真的为此劣实,非是一家能言。如今江州形势又迫在眉睫,我希望诸位能有相忍之心。”
众人听到这话,已经满脸失望之色。不过未待他们发声,沈哲子便又说道:“诸位所呈证供,方才我也有细览,其中所涉一人郭默。此贼旧日便有劣迹斑斑,不想如今又在江州作恶诸多,人不能忍!诸位如果信得过我,不妨集选此贼之劣呈送台内,我这里也会有所声援,必将此贼一举铲除!或能稍缓江州之苦,也能让在位者有所收敛。”
众人闻言后默然半晌,也只能点头同意沈哲子的提议。他们也知道郭默怎样凶威大炽,背后都是有人指使,即便除去此人,也只是治标。但正如沈哲子所言,只希望能通过断其爪牙而收震慑之效。
毕竟他们与沈氏的关系也没有亲厚到能令其为他们直接对抗王舒的程度,况且就算要对付王舒,过程也必然漫长,或会令其加倍肆虐也未可知。
“那事情就这么说定了。我既然应下此事,便绝不会坐视不理,来日此举若未能收效,我再来与诸位商讨对策。”
借助江州人来铲除掉郭默,只是计划的第一步,沈哲子压根就不相信此举能震慑到王舒,反而有可能令其变本加厉的加快步骤。而这也正是沈哲子希望看到的,只有这样才能加大他对江州人的影响力度,从而将他们彻底拉入到阵营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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