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子一行转场到了郗家一个陪嫁妆奁里的庄园,已经到了午夜时分。
这时候,一群年轻人兴致还是高昂,叫嚷着要去围观却扇。不管其他人如何喧闹,沈哲子先找了一个僻静处睡下了。虽然他也好奇原本的书圣夫人是怎样一个温婉娘子,但以后还有常见的机会,倒也不值得为此搅乱自己的作息。
庄园内自是一夜竞欢,不过这都与沈哲子没什么关系。只是第二天起床出门时,那满园的狼藉让他感受到这些纨绔子弟的破坏力。
这座庄园极为宏大,园内遍植梅花,奇石亭台错落其间,可以推想原本景观应是极为雅致。可是眼下,那些本来应该盛放的梅花大半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树干上或还挂着半幅衣衫碎片,迎风招展。地面上则残落一地的花瓣,间或几滩呕吐物。
花树间一座竹亭,柱子断了一根,剩下几根也都是伤痕斑斑,亭盖坍塌大半,亭子里还散落着诸多器皿或是碎片。
单单从这些画面中,沈哲子便能够猜想到这座庄园在昨夜经历了怎样的摧残。园中不乏郗家仆佣垂首行走其间,忙碌的收拾着残局。
沈哲子虽然不是肇事者,可是在看到郗家人那不乏幽怨惋惜的神情,还是颇觉尴尬,低头疾行而过,很快就到了庄园内主厅。
主厅这里狼藉之态尤甚于别处,好像刚刚经历过一场惨烈的攻伐战,墙壁上涂抹着大量的酒渍污垢,乃至于正门似乎都被重物撞烂,门廊前横着一根柱子,似乎就是别园里被拆掉的亭柱。
这时候,沈牧也揉着惺忪的睡眼自别处行来,眼见此态,已是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跟沈哲子讲解昨夜一群人怎样分作两阵,一攻一防要冲进厅内去欣赏庾家新妇美态。好好的一场洞房花烛夜,硬生生被玩成攻防战,庾曼之那家伙昨夜大概连新娘子都没能见上一面,一直在忙着调度指挥。
沈哲子闻言后也是大笑不已,庆幸自己结婚的时候没有太多不着调的家伙参加。
这边两人还在闲聊着,另一边庾曼之已经苦着脸被人搀扶出来,脚步尚有几分虚浮,大概也是游览了一遍被他们一夜之间摧残的不成样子的庄园,这会儿看到幸灾乐祸的沈家兄弟俩,已是满脸的苦笑:“劣友害我不浅,稍后丈人门户还要来人,若见此态,实在太失礼。”
“哈哈,庾三你是怎样底色,你家丈人应该也有所悉,不会予你太多寄望,倒也谈不上什么失望。眼下旁的事情倒也不要紧,速速归房去完成未竟之事。且把人伦之礼做成,稍后你家丈人即便有悔,那也为时晚矣。”
沈牧自己虽然不算什么好家伙,但不妨碍他嘲笑比他更不着调的庾曼之。
庾曼之闻言后,倒是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认真考虑了一番沈牧的提议,不免大点其头:“相识多年,二郎你总算有一点中允建策。贤兄且稍待片刻,我去去就来。”
说完后,他也顾不上再指使人收拾残局,转身一路疾行而去,后方沈牧则是鼓掌怪叫,为其助威。
真是造孽啊!
沈哲子眼见此幕,也不得不感慨,谁家招了这种货色的婿子,那也真是倒霉。
庄园主厅里酒气熏天,到处横倒大醉昏睡的年轻人,简直没有立足之处。沈哲子掩着口鼻探头看了看,刚待要抽身出来,却发现了角落里背靠墙壁呵呵傻笑的沈云,那精神状态明显有些不正常。
沈牧看到沈哲子神色有异,便也转头望去,眼见此态便知要遭,心内暗暗叫苦。
这边沈哲子脸色已经彻底拉下来,转身拂袖而去。沈牧来不及劝说什么,当务之急还是赶紧把沈云揪出来。他冲进厅中去,也不管踩到几人,先是撩开沈云衣衫,看到肤色尚算正常,应是散力已经散干净,这才松一口气,让几名家人将精神尚是浑浑噩噩的沈云架起来收拾干净。
沈哲子这住处被破坏尚不严重,回来之后过了小半个时辰,沈牧便带着垂头丧气的沈云行来。
昨晚醉酒一时浪行,沈云也知犯了家忌,这会儿心情正是忐忑,行入房间中看到沈哲子沉着脸坐在席中,面前案上则摆着一具马鞭,心内已是一凛,上前小心翼翼道:“阿兄……”
沈哲子并不理睬沈云,只是望着沈牧问道:“昨夜宾友已经有多少醒来?”
“不过二三十人,眼下都聚在侧厅里。”
沈牧年纪虽然大,但也明白自己不大靠谱,遇到什么事情还是要听堂弟的。他倒是想帮沈云求求情,可是看到沈哲子明显是动了真怒,只能横了沈云一眼,不便多说什么。
“散力退了没有?”
沈哲子提着马鞭行至沈云面前,沉声说道。
“已经、已经退了……阿兄,我再也不敢了,只是略有好奇,小尝半剂……”
沈云连忙回答道。
“不必多说。缚起来!”
沈哲子手中马鞭一扬,打断沈云话语,继而转头对身边家人说道。
“五郎,忍耐些……”
几个老家人上前对沈云歉然一笑,沈云这会儿也不敢反抗,只是低头任由家人剪缚双臂拖了出去,半悬在前庭下。
这时候,也有几名同来的世家子前来问候,眼见此态,不免好奇,上前问道:“驸马,五郎这是……”
“一桩小事,略施薄惩,不足挂齿。”
沈哲子对那几人淡淡一笑,继而转身挥手一鞭抽在沈云身上,鞭身抽在肉体发出脆响,沈云整个人痛得蓦地绷紧抽搐,喉内发出沉闷吼声。可见这一鞭并无虚态,那是结结实实抽打下去。
那几名世家子眼见此幕,眸子已是蓦地一凝,讪讪退出,却并不远离,只是站在院门之外,神色略有变幻,想要弄清楚原委,却又不敢上前细问。
沈哲子接连五鞭瓷实的抽下去,服散之后人的皮肤本身就变得敏感,沈哲子这里又是毫不留力,沈云早已经痛得惨叫起来,单衣上都有血丝沁出。
五鞭抽过后,沈哲子转手将鞭子递给了沈牧。沈牧接过马鞭后,转头看到沈云已经痛得脸色惨白,满头的冷汗,实在不忍心再抽打下去,转头小声说道:“云貉终究年少,又是初犯。我这阿兄疏于看顾,略作分担吧?”
眼见沈哲子并不说话,沈牧便将鞭子递给家人,自己站在沈云面前,脱下身上裘衣,生生受了五鞭。而沈哲子那里也已经是单衣站立,同样是五鞭抽打在了身上,整个人脸色都变得不好起来。
“记住了没有?”
虽然身上动一动衣衫摩擦鞭痕就痛得难耐,沈哲子还是摆足了兄长姿态,转头望向沈云。
沈云这会儿已经被松绑,垂首站在廊下瑟瑟发抖,闻言后已是鼻涕眼泪俱下,连连点头道:“记住了,我真记住了……阿兄,此生不敢再犯……”
“下去收拾一下,终究客居人家庭门,不要太失礼。”
沈哲子摆摆手,让人将沈云搀扶下去。
这会儿院外已经站了不少的人,也大约明白了沈云因何受罚,不乏神情尴尬者。时下服散在世族圈子里实在太寻常,不少人都不理解沈哲子为何要小题大作。
但由这桩事,他们也看到了沈氏家风严谨,一人犯错,三人俱罚。尤其沈云被拖出来的时候,那身上鞭痕沁出的血丝沾染衣衫,醒目刺眼,让人意识到这是真罚,而非作态。
罚过沈云之后,沈哲子便转身回房,沈牧则披着大氅步履蹒跚行出来,对众人强笑道:“实在失礼,若有惊扰诸位,稍后再来致歉,眼下我要回去治伤了。”
听到这话,众人也都不再多说什么,神态各异、三两成群、窃窃私语的退开。
沈哲子回房后侧躺在榻上,任由家人小心翼翼的敷药,那鞭痕仍是火辣辣的疼痛。其实沈云犯错,他本也没必要当着别人面去鞭打,而且是在别人家门之内,这么做实在有些失礼。但他就是要让别人知道,服散在他家看来就是一桩错事、丑事。
服散在时下风行,老实说沈家虽然有家规家训,但想要完全杜绝家人服散之风那是不可能的。毕竟沈家有钱有势,又不是消费不起,子弟全凭自觉,又非一个个自律无比的圣人。类似沈云这种单纯好奇,略作浅尝,有了一次那就食髓知味,成瘾不远。
哪怕是对家人,也不可能严厉的人身管制杜绝这种现象。以往沈哲子遇到这种事情,发现有家人服散成瘾,那也不作太多宣扬,即刻冷置起来,再也不委派任事。久而久之,身系职任的家人也都渐渐自律起来,不去沾染那些东西。
今次之所以态度鲜明的宣扬他家禁散家规,那是因为他家声势和影响力已经到了这一步。如果是以往,即便宣扬出来,于时人也不会有什么警示作用,只会让人觉得吴人门户浅见陋识,雅趣不通,领略不到服散的妙处,反而会因此遭受诟病讽刺。
可是现在,沈家本身的影响力已经摆在这里,时人无论理解还是不理解这种家规,最起码以后在面对沈家人的时候,不便再夸耀什么服散之妙。一方面可以降低族人们被引诱服散的可能,另一方面随着沈氏越发势大,这种严格标榜的家规也会渐渐被时人所接受,正视服散所带来的害处。
当然这种陋习是常年累积出的一个风潮,不可能单凭沈家一户洁身自好,就能在短时间内完全扫除这种积弊。但任何一种风潮,既然能够被引导出来,自然也能被禁绝。
服散是对身体的摧残,谈玄是对精神的麻醉。旁人意趣如何,沈哲子管不到,但当他有这种能力的时候,那么就一定要渐渐的把这种意趣边缘化,壮筋骨、重事功,让时人意识到谈玄服散只是悖于主流的异端,绝非什么高雅的意趣、值得追逐的风潮。
因为沈哲子闹了这一出,整个庄园气氛都变得有些尴尬。昨晚放荡竟夜,一群年轻人凑在一起,服散那是必不可少的娱乐项目,并非仅仅只有一个沈云,几乎大半都或多或少服了一些。沈哲子罚了沈云,那几鞭子抽下去,是让许多人都感到脸面发烫。自然会有人觉得沈哲子标新立异,绝远于众。但也不乏人感到羞惭,前来登门致歉。
谢奕并十几个早先从事于沈哲子麾下的世家子眼下满脸尴尬的坐在房内,不敢看半卧在榻上养伤的沈哲子,只是连连致歉,沈云昨夜服散,大半出于他们的撺掇。本身并没有将这件事看得太严重,也没想到沈哲子反应这么激烈。
“北人食酪,南人饮茗,那都是口味不同。有人热于散趣,有人厌感幻药,倒也不是什么意趣的高低。散中或有奇趣,我是不通,但却眼见诸多药力拥堵残害于身,因此而有深厌。你们诸位若有此趣,那也不必觉得负累,嗜甜嗜酸,无从怪咎。”
沈哲子对这些旧部倒也还算和蔼,并不严厉训斥他们,只是话音一转又说道:“不过我与诸位也曾并肩戮力杀敌,深知兵事多凶,稍有不慎,丧命只是顷刻。若是对阵散趣偶发,无异引颈置于贼刀之下。丈夫若有热血,应知此世多用,应勒弦弹铗以待奋起,岂忍药石摧残器用之身!”
众人听到这话,俱垂首下来,默然不语。
“当然世禄之家,未必仰于武事卑用。我这一点浊志,实在不能强勒于众,但一想到贼虏豺行于北,虐我神州万民,若不能以虐还之,手刃奴贼,此生终是有憾,气不能畅,情不能忍!因之善爱此身,以待用时。”
“驸马此番警语,实在让我惭愧!本身实在没有雅趣可彰,效人服此,不能得于乐趣,只是骨肉荒驰,寝食不安,气血紊乱,反倒失了往年勇搠贼众的豪气。今日得了驸马警醒,才知不只没能得于雅趣,反而抹杀了自己的志气。”
谢奕垂首涩声长叹,继而便正色道:“愿从于驸马,绝弃此用,善养筋骨,以待杀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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