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兴之的尸骸虽然还没有运回建康,但王门已是内外举哀。
王门宗人本就诸多,在外者不少,留在都中的也不乏其人。大量族人们汇聚在府内,得悉更多王兴之死亡内情,对于沈氏之怨恨更是汹涌难遏。尤其是早就受人所害的王彪之,更是屡屡哭倒昏厥于床帷之内。许多子弟甚至都备好弓刀,准备直接杀上近在咫尺的公主府。
然而王导却一反以往温和态度,声色俱厉,严令子弟不得擅自出府。
这两日来,王导精神明显见衰,就连两鬓都添了许多白发。这两天来,他除了忧虑于外,迎来送往,对于王兴之的丧事准备也是事必躬亲,简直当作自己嫡子来对待。许多本来可以交付旁人完成的事情,也都一定要自己去做。通过这种劳碌,来表达自己对王彬的愧疚。
他是为数不多深悉内情之人,心里很清楚这件事预期责怪沈哲子,不如说自己要为王兴之的死负上很大责任。但这当中的隐情,注定不能披露于外,否则不只是庭门不靖,就连他的两个儿子王恬和王洽都要受其生母连累,为时人所薄视。
逝者已矣,生者仍要继续。在苦累自己的同时,王导也是由衷的希望王兴之泉下亡魂能够得以安息,勿要再对人世存怨。
诸多来访亲友中,王导最重视的还是王兴之的丈人宋哲,亲自出门相迎,还未开口,已经哽声:“未意儿郎福浅寿短,不能久聆亲翁教诲。”
宋哲武事得进,虽是年近五旬,精神却仍矍铄,只是这会儿也分外憔悴,见王导伤心模样,眼眶也不免发热:“前日尚在庭下拜望的少年郎,如今却是生死两断……痛心之外,尚有一事相询,王郎究竟因何而丧?外间已是众说纷纭,诸多不敢细闻,唯有请教太保。”
王导闻言后,下意识侧首望向街对面的公主府,上前拉住宋哲,低语道:“此处不便细说,请亲翁入府详谈。”
宋哲早将王导小眼神收入眼内,侧首一望身畔的儿子,那宋延之得到示意,当即便率身后一众壮奴气势汹汹行到公主府数丈之地外,凝立在那里,解下腰畔之弓,对天扣引弓弦三次,然后才大哭而归,随父一同行入王氏府内。
这一幕落在旁人眼里,各自也都议论纷纷,或振奋或忧虑,神色不一而足。
宋哲如今也是台内重臣,其人入府,王氏诸子皆要相列迎接。只是素缟批身的王羲之眼见来人是谁,当即便冷哼一声,继而便拂袖而去。站在其身畔的王胡之、王耆之等也都抽身而去,王羲之的父亲王旷乃是他们嫡亲伯父。
王导眼见这一幕,心内也是长叹一声,继而便让人将王兴之夫人宋氏还有王彬的另外几个儿子引过来迎接亲翁,稍缓尴尬。
宋哲在府上也未久留,安慰过新寡的女儿之后,又探望了一下王家的老人,留下几名家人帮忙,然后便告辞离开。他也知自家不得王氏所喜,进门前让儿子作态只是为了避免尴尬,眼下王兴之的尸骸都还未送回,亲翁王彬也不在家,留久了也是两下别扭。
傍晚时分,宾客上门数量变少,王导也终于得以休息片刻。只是入内刚一闭眼,早先派往乡里做事的家人已经回来,事情进展的却并不顺利。
“没有找到雷冲?他并亲属俱被县府监押?”
王导听到这话,身躯蓦地一僵,整个人倦色一扫而空,蓦地自席上挺立起来。
家人见王导此态,哪里还会不知今次走空是坏了大事,忙不迭跪地深叩道:“我等到时,已经晚了少许。那雷家已经乱作一团,雷冲率众被冲溃之后,也并没有归家,流窜到了别处。再往四方游走作打听,才知昨夜天黑时,雷冲已经被县府擒拿。”
“琅琊县令是何人?你们可有去要人?”
王导又急声问道,琅琊虽是他乡里,但对地方正印是谁,他还真不清楚,毕竟层次太低,加上变动也勤。即便是记住了,或许在他不清楚的情况下又换人了。
“县令乃是陈国陈肃,我等于外投帖一探,未有回应。不敢久待,转去安抚乡中各家,而后即刻返回。”
“陈国陈肃?”
王导听到这话,即刻让人去打听这个陈肃是什么来历,过不多久,消息便反馈回来,这个陈肃没有什么出奇,能够得官还是走了他家的关系,就是雷氏为其争取的。但有一点,却引起了王导的注意,陈肃的侄女便是丹阳尹褚翜儿子的续弦。
略一沉吟后,王导脸色便转为凝重,出问题了!王胡之太早将消息泄露给了郡府,被人抢先一步,让他家没有了抹去残痕的时间!
“还有,雷冲之外,乡斗另一家那卞家子也被县府擒去。”
家人眼见王导脸色越趋难看,又小心翼翼说道。
这时候,王胡之自外间匆匆行入,神色有些难看道:“太保,庭门前宾客车驾太多,与往沈氏人家起了争执……”
“这种小事还来问我?不知所谓!”
王导一反平日雍容和蔼姿态,顿足厉吼道。
王胡之见状也是愕然,分明是太保吩咐,无论大小事宜,俱要先通知他一声,怎么现在如此烦躁?心内虽然不乏冤枉,但他却也不敢细问,躬身请罪,匆匆退出。
逐走了王胡之,王导匆匆行至书案前,草草写成一信封好,转手递给家人:“速速派人送往会稽,告诫世儒大事为重,切勿因私归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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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阴城原本并不大,如今既是会稽郡府所在,又是东扬州城,屡经扩建,规模较之以往已经扩大倍余。
郡府仍是旧治,眼下内外诸多甲士拱卫,只是府内偶尔传来困兽一般的咆哮声:“沈士居在哪里?我要见他!”
府内,王彬身上只着中衣,须发杂乱,眼中布满了血丝,神态不乏狰狞。
站在其对面的戎甲将军乃是刺史府兵曹沈伊,并未因王彬的咆哮而有色变,只是恭声回答道:“使君请稍安勿燥,早先海寇掠境,沈公沿江巡弋,尚未归镇。如今治内广做戒备,也是担心防线或有疏漏,或有乱寇登岸扰及内地。”
“老卒不必惑我,海寇早在月前便被击退!我知沈士居就在署内,他避不见我,又使人围住我的官署,难道真是作逆之心不死?”
王彬这会儿已经渐有疯狂,挥舞着手臂怒吼道。
沈伊被如此辱骂,也不动恼,只是冷笑一声,率众撤出,仍旧守在郡府之外。
王彬就这么一直被困在郡府内闹腾,一直到了两天后,才总算见到了沈充。这会儿他形容都已经枯槁,更没有了太多精力,只是怒视着沈充声音沙哑道:“我要归都,你速速放行。”
相对而言,沈充倒从容得多,闻言后只是坐在席中一脸为难道:“都内人事,我也略闻,早该来劝世儒兄节哀,只是一直无暇抽身。令郎早夭,真是令人扼腕,但若要因此弃任而去,这却悖于法礼啊。世儒兄人望所系,又得台辅重任加身,如今却因怀抱有失,便弃东南一地千万小民不顾,实在有失大臣体格。我是为世儒兄计,切勿强妄伤人。”
“我儿正当年壮,家中恶信语焉不详,我要归都追究死因,顺便为其治丧,有何不可?”
王彬闻言后,声色俱厉道。
沈充闻言后更是长叹一声,一副为你好的表情:“世儒兄这难道不是诞礼之想?此世向来都是子弟为亲长丁忧居丧,未有亲长伤夭弃职。世儒兄敢为悖礼之先?我与你也算是共事日久,实在不忍世儒你一时冲动,败坏时评啊。况且,谁家庭下无一二顽劣物不得春秋垂青,早夭弃世?若是人人法此,国事将要托谁?”
“我已经说过,我儿正当壮年,又无宿疾,怎么会无故弃世?定是有人加害,我要归都追查!沈士居你屡阻于我,莫非此事你亦有涉?”
王彬讲到这里,脸色已有几分狰狞:“法礼如何,我不理会,只要追查我儿因何而亡!若使有人害你家子息,你也能如此轻言释怀?”
“谁敢害我麟儿,我必诛其满门!”
沈充听到这话,脸色已是蓦地一沉,不复劝告王彬时那平淡口气,一脚踏上身畔案几,指着王彬怒声道:“王世儒,我是宽言慰你,你不领情那就罢了,竟要恶言相向,这是什么道理?我儿才盈江表,名冠东南,是你家劣子可比?”
王彬这会儿心烦意乱,根本无心理会沈充那气死人的语气,只是挥手道:“我不与你辩论何者贤愚,你是否一定不许我归都?好得很,我倒要看一看,今日拘禁大臣,来日你将如何审辨!”
眼见王彬将到崩溃边缘,沈充便冷笑一声,说道:“你要一意孤行,要为庭门私事废公,我却不能不为会稽乡亲负责!你若要归都,留下辞表,来日我呈于台中,请台辅诸公另择贤任,会稽绝不能托于你这公私混淆之徒!”
王彬闻言后,对沈充更加怨视,两眼几欲喷火,胸膛更是剧烈起伏,良久之后才指着沈充破口骂道:“貉子厚颜无耻,颠倒黑白!你自己扪心自问,自我归任以来,郡中何事曾付予我手?眼下尚有脸面责我渎职?如此陋乡貉土,奸邪丛生,不任也罢!取纸笔来,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今日便要归都,若敢食言,必与你血溅三尺!”
沈充只是站在那里,手按佩剑,嘿笑不语。眼望着王彬挥笔疾书写就,将辞任奏书摔在他面前,才满脸假笑道:“我不过一时戏言,世儒兄又何必当真。你既然如此情伤,我又何忍相阻。会稽大任之位,去留自有台辅作主,岂是你我二人戏言能决。”
“你又要反悔?”
王彬闻言后,眉头顿时一竖,脸色都变得扭曲起来。
“世儒兄真的当真?罢了,你既然有决定,我也不再力劝,现在就开始收拾行装吧。”
沈充吹干那奏书墨迹,将之折叠封好,待行到门口时,才转头对王彬说道:“我不敢久误世儒行程,稍后便使人快舟将此书呈送归都,短则旬日,长则月余,待到都中有了回音,即刻便为世儒送行!”
“沈士居,你无耻!”
王彬的咆哮声在身后响起,而沈充早已大步流星行出,待到郡府门外,才唤来从事将王彬手书递了过去,笑语道:“江州应该将要抵境,使人将这信送往王处明处。王世儒一时情激智昏,我又怎么能随着他一起大害国事,那不是和他变成一样的昏聩?又或使人污我穷迫他。王处明是他宗亲,总要相劝一二,不要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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