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人事政局上的安排之外,温峤对赈灾事务的进度同样深感兴趣。在吴中钱粮大量涌入建康之前,都中用度维持主要消耗的就是他从江州带来的物资。
谈到这一件事,沈哲子便顺势递上从去年就开始酝酿的营建新都的计划书。
厚厚的书卷第一页便是一张平面的构造图,横平竖直,四角方正,干净的线条勾勒出一个结构宏大的建筑草图。
刚一拿到手中,温峤还不适应这种视图风格,待到沈哲子详述一遍之后,他才又捧着那草图认真观看起来,眸中渐有异彩,可是渐渐地双眉却微微蹙起,两手一摊长叹一声道:“维周胸藏沟壑,远胜愚长,可惜,可惜……”
沈哲子知道温峤在可惜什么,他的构想实在太大。在这张草图之中,未来的建康新城划分为三十六座坊,规模较之如今的建康城要扩出将近三分之一!
原本的石头城在这张图上直接被囊括在城中,作为西城一个特殊的军事坊区,与整个城防连为一体。
而原本防卫的漏洞蒋陵覆舟山,则连接城墙,成为了城墙的一部分。如果能够如草图一般完成,此处不再是敌人进攻的突破口,而会成为防守的一个桥头堡,并且背靠整个建康城,完全衔接!
这个设想,与其说是宏大,不如说是荒诞不经。不要说眼下早已残破不堪的建康城,哪怕是此前未受兵灾时,跟这草图上的构想一比,那也是云泥之判,原本的建康城简直就是一个蓬户陋居!要知道以往的建康城,可是连城墙都没有!
就好像要将几间破茅屋修筑成百丈高的辉煌明堂一样,这当中的跨越之大,足够让大多数人感到绝望,裹足不前。
沈哲子名为赈济,实则拆城,事到如今,建康城已经到了不得不修的地步。只是大修还是小修,修筑到哪一步,仍然需要商榷,或者说量力而行。
事实上不要说温峤,无论任何人看到沈哲子这个构想,只怕都要道一声可惜。想法再美妙,可惜力有未逮啊!
沈哲子抛出这个想法,倒也不是要即刻便获得所有人支持。他翻过那第一页的全局构图,后方则是一份份局部的构图。他家过往几年不乏有大兴土木的工程,因而也很是招揽积攒了一批建筑规划方面的人才,加上赈灾过程搜集到建康城范围内诸多第一手的资料,要做成这些构想并不困难。
相对于那全局构图的宏大简约,后续那些局部图纸则要详细得多,不止用了裴秀的制图六体从各个视角描绘了建筑规划,甚至连工期、劳役和用料方面都做出了大量的估算。
温峤本身并不精于土木营造,但是因为这些图卷中标注的资料极尽翔实,他理解起来也并不困难。
相对于那全局构图带来的震撼或者说惋惜,那么后续的这些图卷,温峤能够真切感受到沈哲子的用心良苦,他两手按着那图卷感慨道:“时人慕玄、养望、空谈、轻言臧否者有之,但像维周这一类能真托国任的,实在是欠缺啊!”
随着彼此接触日频,在温峤面前沈哲子倒也渐渐不再拘泥,闻言后便笑道:“人各有所长,我大概一生都领略不到那种玄虚放达境地。不过话说回来,若人人都懂得如何收拾河山,则何必有我?”
这语调虽然平淡,但话中流露出来的意思确实狂妄,尤其从一个年轻人口中说出来,落入温峤这种中枢重臣耳中,不免有几分不自在。可是温峤在咂摸片刻后,不免哑然失笑,除了年纪之外,他竟然找不到什么反驳沈哲子的话。
“若是年少时,听维周此语,当有争勇之念,不过现在,罢了。”
温峤拍着面前的图卷,叹息道:“维周你这诸多构想,颇有可采之处。我却不能一时览尽,且先留在这里仔细参详,稍后再寻太保详议。”
“这些图卷都有备份,稍后晚辈还要去拜见太保,自然也会再呈交一份。”
营建新都这一件事情实在太重大,不要说沈哲子,哪怕就连王导都难一言决之,肯定会经过漫长的廷议拉锯。
对于中枢的议事效率,沈哲子向来都不报什么信任。所以整个大项目都被分拆开一个个的小步骤,像是如今他在都南修筑河道、填塞涂塘之类,其实已经是先期的准备工程。
之所以要将整体的规划一下子都抛出来,就是要描绘一个宏大的蓝图和前景,以吸引更多的人投入其中,无论支持还是反对。
离开温峤这里后,沈哲子转去拜见王导,旋即便得知王导并不在台城,而是去了扬州州府。负责接待沈哲子的是陈郡袁耽,也算是江东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人物,而且还是谢尚和殷浩的妻兄。
彼此座谈片刻,不过沈哲子与这袁耽之间共同话题实在太少,沈哲子也没必要耐着性子应付下去徒增尴尬,索性便起身,留下一份关于营建新都的图卷,然后便直接告辞离开。
刚刚离开太保官署,早有几名内侍等候在外,将沈哲子请入苑中。
叛军占据建康城那段时间,曾经将大量都中民众驱赶到苑城。因而苑城除了太极殿以外,别处也都是残破不堪。
原来小皇帝一人在都中时,还算比较从容。可是随着皇太后归都,加上先帝的妃嫔子女陆续归苑,统统挤在太极殿附近,便显得局促难当。除了一个太极前殿留作召集台臣朝议的场所之外,其他殿堂大半都安置了人。
皇太后如今居住在东堂,内室与宿卫哨所之间不过只有几丈远的距离,当中有一道綀布屏风阻隔,也只是聊胜于无。单纯的居住环境来看,甚至比不上京口行台的砚山庄园。
沈哲子行入殿中,首先看到的是坐在上首的小皇帝。他刚刚上前行礼,便听小皇帝可怜兮兮道:“姊夫救我……”
待看到小皇帝书案上摊着的大量字帖,沈哲子心下便了然这小子肯定又惹怒了皇太后如今被罚抄书。老实说,皇太后的教育水平如何姑且不论,但无论是小皇帝还是琅琊王乃至于自家小娘子,书法水平都不算差,这大概也是此类教育方式的附带收获。
沈哲子收复台苑之后,小皇帝脱困又无人管束,很是放飞了一段时间自我,养得膘肥体壮。可惜好日子没有过多久,等到皇太后归都,看到残破京畿心情本来就欠佳,再看到小皇帝渐渐有长歪了的趋势,自然是加倍严格的管束。
沈哲子在乡中时,便收到几次小皇帝通过庾彬传出来的诉苦书信。等他归都之后,小皇帝更是几乎每天都派人给他传信。不过沈哲子那么多事要忙碌,自然无暇理会。
见礼之后,沈哲子坐在小皇帝临席,趁着皇太后还没过来,轻笑问道:“陛下又是因何引咎?”
“我、我只是今早贪睡了片刻……”
小皇帝瘪着嘴低语道:“昨日母后见颜公询问我的学业,颜公耳背,对答迟疑,母后便说我怠慢师长,昨晚抄书到深夜……”
颜公便是琅琊颜含,复圣颜回之后,满腹经纶,品性高洁,不阿权贵。其人虽是琅琊郡人,但却与琅琊王氏并不亲厚,反而与已故尚书令卞壸颇为投契,这么算来也是半个皇党之人。
右卫将军刘超留在京府之后,便由此公接任小皇帝的教育。至于真正的帝师王导,反而很少有教导皇帝的机会。
“姊夫你要救我……”
看到小皇帝那凄惨模样,沈哲子心内不禁一叹。时下京畿这个残破局面,就连许多任事经久的台臣看来都是一筹莫展,可想而知皇太后心中的焦虑。
但她长居宫闱之内,也不是什么精于权斗的腹黑妇人,按照她那朴素的哲学观,天下不能大治,除了国有奸佞之外,大概就是君王失德。她归都后对小皇帝这么严苛,何尝不是在把自己的压力转嫁到小皇帝身上去,其实都是于事无补。
趁着宫人入内去请皇太后,沈哲子凑过去低语道:“天子德教,岂是一人之学深学浅。两学荒废年久,时人不能得闻经纶,这才是皇帝陛下应该心忧的事。颜公乃是海内硕儒,重兴两学正得其选,岂能长困阁上作一人独专。”
小皇帝听到这话,初时还在迷惘,沉吟片刻后才展露笑颜,拍手道:“姊夫你的意思是,朕只要让颜公去国子监、太学职任祭酒,自然就不用……”
小皇帝还在那里自以为得计,沈哲子视线一转却看到皇太后已经从殿后转出,还待要提醒一句已经来不及,连忙正襟危坐。只是教厌学的小舅子怎么逃课,却被丈母娘抓个现行,心里难免有些尴尬。
小皇帝皱着眉头盘算着这方法的可行性,待察觉到沈哲子神态有异,这才后知后觉的转过头去,却看到皇太后已经行至不远,小脸顿时又耷拉下来:“母、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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