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听到沈哲子对杜赫的安排,脸上无不流露出羡慕之色。诚然江北形势要比江东动荡危险得多,但在座众人本身就没有崇尚玄虚的名士之流,更热衷于实任的权柄和事功。
杜赫北去后职位并不算高,但众人也都能看出沈哲子对于江北方面的重视,可以想见来日许多资源都会往江北倾斜。从这一方面而讲,杜赫此去已经不逊于一个执掌方面的大员,实际的重要性较之许多侨州刺史都重要得多。而且一旦有了具体的事功,要提升起来也是极为迅速的!
杜赫脸上却没有太多喜色,反而有几分凝重。他听得出,沈哲子这番话最重要的是勿以王师而自持,这实在给了他极大的联想空间:跨江北上,不以王师而自居,要如何立足?要如何壮大?要如何扩大成果?
想到了这几个问题,再联想沈哲子早先提起的那十六个字,杜赫便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忍不住望向沈哲子,想要问一问自己是否体会到驸马的深意。但他也清楚,既然沈哲子是暗示而非明言,这个问题也实在不宜在公开场合讨论。反正在他过江之前,沈哲子肯定会再与他深谈一番。略一转念,便按下不表。
谈完这一件事后,沈哲子又转了话题,笑语道:“锋芒太露,虽不伤人,却能慑人,偏目望我,不能自安啊。方才入城时,张家郎君所言,诸位应该已经都听说了吧?”
众人听到这话,脸上便都露出笑意,当然也不乏隐隐的愤慨。那张沐不知是出自怎样的考量,众目睽睽之下,当着王导并一众台臣和诸多人家的面,直言其父遭受冤屈,这简直就是在公然挑衅。要知道眼下张闿可是被拘押在石头城,而石头城眼下却属沈哲子管辖。
政治上的斗争无谓对错,最重要的还是大势趋向。沈哲子得胜归都,诸多人家出城相迎,就连王导都在其中。可是这张沐竟然迟钝到在这样的情况下指责沈哲子冤屈其父,这真的是愚蠢的不得了!
王导将事情交给沈哲子处理,这本身已经是一种表态。
“张尚书乃是丹阳高望旧姓,其子公然叫冤,实在骇人听闻。王太保对此也是颇感愤怒,嘱我一定要查清真相,千万不要因此而伤人望民心。”
讲到这里,沈哲子望向他的长史谯王司马无忌:“就请大王执我手令,稍后前往石头城审问一众涉事有关,一定要把这件事彻查到底,不要有一点模糊之处!”
谯王起身领命,过去这几年的冷暖遭遇,已经让他承受诸多磨练,绝非早先那个冲动任性的年轻人。沈哲子既然这么吩咐下来,就是要让他在不引起太多物议的情况下尽可能多的罗织张闿的罪状,以收警醒之效。
沈牧在席中冷笑道:“我等浴血奋战克复京畿,那张闿徒负人望却曲事叛臣,这已经是不容辩驳的事实,那张家子还有脸面拦路叫冤?要我说,何须细审,直接枭首示众才是正理!”
“沈二郎你乱说什么!我也曾曲事叛臣,难道你连我也要杀?当时局势混乱,许多事情若不细审,哪能明辨曲直?若不由分说便直接定罪,这让人心如何能安?”
纪友在一侧不客气的指着沈牧说道,继而又侧首望向隔席的陶弘:“张尚书出都时,西向去见陶公,其人究竟是否反迹确凿,陶公那里也不容忽视啊!”
陶弘闻言后便也点头道:“稍后我便前往荆州军处去见大都督,请询此事。”
匡术也在席中说道:“早先职下在都中篡得主持局面,愿与谯王殿下同往石头城,论证此事。”
张闿有罪无罪,该死该活,沈哲子真的不在意。不过这件事对他来说也不是全无意义,一方面可以借此向人展示自己在政局中的臂膀力量,一方面还能借此去试探陶侃的态度。主动请缨这几人,沈哲子都纷纷点头应允下来,吩咐他们各自去做。
会议结束之后,沈哲子便吩咐人收拾收拾,不打算再留在台城,准备返回乌衣巷内自己家中住下来。他虽然还未正式解职,但接下来许多事情,大部分已经不必摊在明面上去做。
战乱后的城池,无论往昔有多么光鲜,如今都是满目狼藉。尤其秦淮河两岸,更是被破坏的彻底,就连几座大桁都已经被损坏,要靠渡口舟船才能通行。河岸上堆积着大量的木石废材,虽然有民夫夜以继日的往城外搬运,但是苦于舟船等运力不足,仍然残留下来许多。
河道上有几艘中型的船只缓缓行驶着,船上装载着满满的粮袋,穿过大半个城池送进城西那几座早被叛军搬空的粮仓里。眼下的建康城里,什么都是虚的,只有粮食才是实的。过往的积累早被消耗一空,要安顿诸多人家加上每天源源不断回城的难民,粮食的消耗实在是巨大。
王导近来也在为这件事忙得焦头烂额,早先迎接沈哲子时还在询问沈哲子能否调运一批军粮应急。但沈哲子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虽然有一部分缴获,加上沈牧、庾条都从京口方面带来一些粮食,但他的部队本身消耗也是极大的,根本无力满足建康城内这样庞大的消耗。
以往这样的年景,还可以依靠左近大户的捐输渡过难关,但是如今那些大户们也都被折腾的不轻,加上王导的抚民政策与他们的利益诉求略有相悖,因而对于捐输都不甚热心。
眼下京畿左近,唯一能够指望得上的有粮大户都是荆州陶侃,王导急于召陶侃入都,除了要商讨往京口迎驾事宜外,也不乏借粮之想。
自渡口过了秦淮河,沈哲子顺道往南苑去瞧了瞧。这座早先建康最为著名的购物中心,这会儿也早已经是破败不堪,一场大火将诸多宏伟建筑焚烧一空,只剩下一些表面被烟火熏烤黝黑的庞大基石。
沈恪与沈哲子一同离开的台城,这会儿漫步在早已面目全非的南苑中,脸上不禁充满惋惜。他抚摸着那些残留的基石,禁不住感慨道:“亿万之耗,毁于人祸啊……”
南苑本就是沈哲子兴建起来,从整体的布局到一砖一瓦的造型,可谓都凝聚了他的心血,不乏感情,说不心疼是假的。不过这会儿再作惋惜也无用处,他在南苑内逛了一圈后,便对沈恪笑语道:“不破不立,灾祸既然无可避免,那倒也不必再作无谓嗟叹。昔日都中未有南苑,来日却也不能缺少。”
之所以对南苑如此固执,沈哲子倒不是要推崇什么奢靡享乐的世风。南苑这个招牌经营起来不容易,某种程度上而言甚至能够引导都中那些顶尖消费力,就此放弃未免有些可惜。不过沈哲子也不打算再独立去经营南苑,他准备在适当时候再组织一场招标会募资重建南苑,成本和利润与人均分。
围绕南苑的则是一个建康城整体的重建工程,也是接下来沈哲子在建康最主要的工作。虽然时人对王导有些盲目追捧,但在沈哲子看来,王导负责的建康城规划实在是有问题,无论是在军用防御和民用生活上都没有一个好的效果,事实也确实如此。
建康城的布局整体还是沿袭旧吴,虽然吴亡后遭到了很大的破坏,但在之后陈敏作乱江东,针对建康城又进行了一些修葺,而后便是立鼎江东后由王导负责的修整,一直使用到现在,也算是因陋就简。
沈哲子希望藉由这个机会对建康城进行一个整体的改造,虽然不至于做到隋唐长安城那样大的规模,但最起码也要发挥一个国都该有的作用。但就算是这样,工程量也不算小,时下朝廷很难做到,所以沈哲子打算以重建南苑为一个契机,吸引民资加入进来。
江东不穷,哪怕是被历阳叛军蹂躏经久的丹阳郡内,同样沉淀着大量资财。这一点甚至不需要刻意去查,沈哲子由那些涉事曲阿之乱的的人家偷偷给他贿赂以期免罪的数额就能看出来。
这些人不懂投资,宁愿积累起来埋进棺材里,但沈哲子可以帮他们。钱财的价值体现就在于流通,以及流通过程中所带动产生的交易,频繁的交易就会刺激产能,满足人各自的需求,让社会充满活力。
时下朝廷无力赈灾,大量难民不得安置,可以想见未来一段时间必然又是各个人家大量兼并吞没人口、土地的一个高峰。这种事情堵是堵不住的,不如大大方方由朝廷出面主持一场大建设,这样既留住了人,又活跃了民生。当然这个过程也会伴随着严重的不公平,但总好过放任自流。
“京畿残破至斯,不得大建,实难恢复旧日气象。此事关乎民生国体,不知叔父可愿担当?”
在南苑中行走一周后,行到门口时沈哲子对沈恪笑道。
沈恪听到这话后不禁微微一愣:“维周你的意思是?”
“起部尚书、将作大匠,不知叔父可愿任此?”
所谓起部,便是后世的工部,如今仍属尚书省分曹任事,主官称尚书,资浅者称郎,主管营造和工匠吏户等等。将作大匠职掌宫庙陵园等建设。这两个职事一旦居任,那么来日修缮建康的大工程,可以说是沈家就承包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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