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绵绵的山岭上,韩晃趴在一块长满苔藓的石面,甲衣被解下放在一边,袒露的后背上疤痕交错,另有一道血肉模糊的伤口横在腰际。有一名军士正趴在一侧,小心翼翼用刀刃剔除掉伤口两侧已经腐烂变黑的烂肉,鲜红的血水又再从伤口内涌出来。
大半刻钟后,伤势处理妥当,最起码已经不再影响行动。韩晃再次披上甲衣,召集左近分散休息的兵众们集合准备继续上路。
眼下距离日前的营啸已经过去了五天,变故发生的过于猝然,本为友军的匡孝突然率部脱离中军营垒,继而一个惊人的消息便在营中弥漫开:京畿已经被王师收复,而苏峻也被荆州军斩杀!
匡孝突然离开,加上这个耸人听闻的传言,韩晃所部直接崩溃,早先那些在宣城裹挟的乡豪所部更是趁夜营啸反攻中军。混乱中韩晃率着亲信冲出营垒,才幸免于难。如今他身边只剩下数百家兵,辎重并战获一并都被作乱之军夺去,形势已是恶劣到极点。
比较让韩晃感到欣慰的是,随后传来的消息表明主公苏峻并未身死,虽然被荆州军打败,但至今还在率领败军残部在宣城境内流窜躲避追兵。
待众军士整装停当,韩晃便肃容道:“加速行军,午夜之前一定要赶至御亭,冲杀进去接应被困之军!”
“将军,御亭那里已经集军近万,我们这些兵众即便是赶到,也难杀进包围啊!不如……”
一名亲兵上前劝道。
“住口!”
韩晃顿足怒喝道:“主公予我强军重任,前次事态急迫弃军而逃已是大罪,惟求招揽部众驰援主公,即便江东之事难为,也要护卫主公北向过江!”
御亭原本是韩晃大军驻扎所在,距离吴郡郡治吴县只有几十里之遥。通过这几日陆续接到的消息,韩晃得知那里还有三千多历阳军仍在据营而守。他自然知道今次前往御亭是凶多吉少,但眼下主公大军已败,形势岌岌可危,他即便率身边这几百兵众前往救援,也根本无济于事,而且他也无颜就这么去见主公。
所以,韩晃是打算孤注一掷,试试能否将那一路人马营救出来。吴郡兵众虽然多,但却军令混乱,而且还有不少原本他所部降军,战斗力应该不会太强。假使他不能成功,那么战死于此对他来说也是为主公尽忠,虽死无憾。
家兵们见韩晃如此固执,虽然并不看好此行,但也只能咬牙跟了上去。
阴雨之中,山路崎岖泥泞,一众人前进的也极为困难。但起伏的山岭加上茂密的山林,能够最大限度掩盖住他们的行迹。早先韩晃战绩过于彪悍,几乎就要攻下吴县凿穿整个吴郡,因而左近王师军队几乎都被吸引过来陈师附近,现在却让韩晃这一部残军变得举步维艰。
再翻过两道山岭后,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韩晃低头疾行,突然听到队伍前方传来一声短促的呼声,他心弦蓦地绷紧,掣出佩刀握在手中低吼道:“向我靠拢!”
与此同时,前方山谷中也响起了杂乱脚步声,一个不乏振奋的年轻声音响起来:“于此竟然还能拦截到叛军!哈哈,围上去,一个不要走脱!”
这年轻声音话音一落,谷内的脚踏声、兵刃碰撞声顿时大作,韩晃脸色隐隐有几分苍白,视线一转,当即便往左面一处高岗冲去,想要抢占有利地形。可是当他与身后兵众冲到半途时,却看到那高岗上已经竖起旗幡,众多矫健身影挥舞着兵刃自上方冲击下来,可见他们已经落入了包围中!
“是鬼面卒!这群见利忘命的蛮狗!”
一名兵众砍翻冲在最前边的一个敌人,而后便借着越来越黯淡的光线看到了对方脸上那极具特色的纹路,当即便明白了对方的来路!
“该死!”
鬼面卒原本还算是韩晃的部众,虽然多受冷待歧视,但战斗力却不容小觑。眼下是敌非友,韩晃还打算去突袭营救部众,并不想在这山岭中与这些蛮兵缠斗无谓牺牲,当即便率众往来路突围!
这些蛮兵本就生活在人迹罕至的山岭之间,这样的环境对他们而言好像回到了家一样从容,众多蛮兵在山岭中分散开,嘴里叼着兵刃,手脚并用攀爬,渐渐追赶上来。落在后面的兵众很快被蛮兵砍翻,横尸在这潮湿的沟岭中。
“阿郎,看这兵甲军械,这一部残军身份似是不低啊!”
在蛮兵们队伍中央,一名老者俯身查看一下那几具尸体,脸上顿时流露出喜色,对着年轻人说道。
这一部蛮兵的首领便是早先在广德被韩晃处罚的胡润,他对历阳叛军本就无所谓忠不忠心,当听到苏峻兵败的消息后,虽然可惜他在叛军方面立下的战功都将泡汤,可还是快速调整好了心态,在营中大乱的时候,并没有参与乱事,而是快速率部抽身出来,抢先其他各军一步向吴县的王舒投降。
本来在胡润心目中,作为率先投诚者,王舒哪怕是为了招揽人心,也要对他予以优待。可是他又想多了,仍然是家世和所部蛮兵拖了后腿,王舒甚至都没有接见他,直接派一员部将接收了他,仅仅给了他一个最低级的偏将军号,而后他所部便被派出来在这山岭之间驻防。
胡润对此不是没有怨念,但世风就是如此,他也只能捏着鼻子忍受。听到那老家人的话,胡润眸子顿时一亮,俯身查看一番后,已是满脸容光焕发,大吼道:“不要走脱了叛贼!”
蛮兵战斗本就悍不畏死,如今更占据一个有利的地形,加上主将的严令,更是一个个豺狼一般冲杀上去。
韩晃见已经摆脱不了,便也当即停下来,一声令下,身边部众当即便列队森严,占据一处谷口开始反击蛮兵。蛮兵的优势是不怕死,但却不是死不了,随着敌人们放弃了逃跑而固守起来,伤亡即刻陡增。韩晃家兵本就是百战悍卒,加上装备精良远胜蛮兵,那些蛮兵虽然浪潮一般扑杀上来,但历阳军阵型却如磐石一般岿然不动,击退了一次次的攻击。
“快攻,给我攻上去!”
胡润见久攻无果,心情也渐渐变得焦躁起来,他所部蛮兵虽然只有数百,但一路来都在用心裹挟民众入军,至今已有千余众,人数上是占据绝对优势!对于他这个不受重视,被发配到如此偏远地域的人而言,这一部叛军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怎么可能甘心放弃!
“阿郎,你快些下来吧!当心流矢啊!”
一边的老家人见胡润站在那高处,不乏隐忧要将他拉下来。
“哈,孟伯你放心,这阴雨天气弓矢本就无威力,眼下天色又是昏暗,谁能射中我?难道对面是神射韩侯不成?给我冲,不要懈怠……”
突然,夜幕中一支利箭穿透虚空陡然出现在胡润身前,他也是久经战阵,避无可避下蓦地后仰,尖锐疾风掠过,胡润只觉得左眼一阵剧痛,似有滚烫液体自眼眶中汩汩涌出来!
“阿郎……”
那老家人孟伯见郎君摔倒,急忙冲上前去搀扶,旋即便见胡润左半边脸颊已是淌满血水!
“嘶……孟伯,我的眼睛、我的……”
此时剧痛已经弥漫开,胡润身躯蓦地一挺,左边视野已是完全暗了下来,整个人筛糠一般颤抖。
“阿郎,你、你……”
眼看着少主人眼皮都被箭羽割裂,整个左眼眶已成一个血洞,顿时老泪纵横不能自已,他刚待喊人来救,手腕已被蓦地抓住:“不要喊,不要乱军心!是韩侯、是韩侯……擒下他,一定要擒下他!”
胡润这会儿已经痛得几近昏厥,他抓起一块碎石蓦地拍在额头,这新的痛楚让他精神一振,继而便攀着岩石棱角爬起来,佩刀连连斩在地面上:“冲,给我冲!”
夜幕越发浓厚,山岭中扑杀上来的敌人似是无穷无尽,韩晃的家兵们也已经加剧死伤,阵型虽然还是不动,但却一层一层的被蚕食吞噬!
“敌众不知多少,将军,突围吧!”
一名周身挂满血浆的家兵按住还待要冲杀上前的韩晃低吼道,继而便对身边家兵们吼道:“突围,突围!”
伸手不见五指的山岭上,历阳军阵型终于开始移动,那防守经久的隘口早已经堆叠起了厚厚一圈的尸首,一行人踉跄着往前冲,不断有人掉队,不断有人发出惨叫声。
终于脚下踏上了柔软的泥地,可是历阳军兵士们却没有逃出生天的喜悦,后方仍然没有甩掉的追杀声越来越近,可是这还不是最让人感觉到绝望的事情!在他们面前那广阔的田野上,正有一串火光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向此处冲来!
“前方何人?弃械伏地!否则格杀勿论!”
夜幕中响起冷厉的吼声,那一众骑兵已经由远及近,将这里团团围住。
这时候,满心要擒杀韩晃创建大功的胡润也强忍剧痛,在部众的搀扶下冲出了山林,眼前一幕同样让他狂跳的心陡然下沉。在左近周遭,能有如此规模骑兵的军队只有一方,东扬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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