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面上,一艘轻舟在船上疾驰,后方数艘舟船在后方紧追不舍,两侧还有舟船在加速绕行拦阻,同时又有船上诸多军士往前方那船上抛扔钩索,拖曳阻拦。
沈哲子站在船头,不断往后方抛射着箭矢,他本就没有百发百中的精妙箭术,这会儿突发状况太过猝然,更没办法去避轻就重,偶尔一两箭直接贯穿追兵要害,中箭者立时毙命,这都无可避免。
这会儿他才感觉到荆州军不愧是强军,大概对方也没想到自己这么硬气,非但没有入彀,反而悍然发动反击。但尽管事发猝然,营地中仍然能在最短时间内聚集起十数艘舟船来追击自己,这份应变反应之敏捷,是新成军不久的东扬军所不具备的。东扬军虽然兵员素质高,装备精良,但在真正战斗中,也只能靠财大气粗去碾压对手,这样纯熟灵活的战术战法还是稍逊。
这些追击的兵众明显是有顾忌,虽然人多势众,但却并不敢用弓弩远程攻击,应该是怕误伤到沈哲子。可见他们所接受的命令是可以羞辱自己,但是不能真正见血伤了人命。否则凭沈哲子身边加上船夫在内统共十多人,哪能逃窜出这么远的距离。
不过明白了对方的忌惮后,沈哲子反而更加肆无忌惮,反击再不留手,闹得越大陶侃才知道的越快,反正怎么讲错都不在自己。而且由这阴谋中,沈哲子能够感觉到很浓烈的台城中那种阴柔风格。
假使自己不敢于反击,乖乖跟着那个陈军司入营,那么不用想,迎接自己的肯定是一连串超越人底线的羞辱。届时自己孤身一人在荆州军营中,将更加无力反击。但是背后那些人想不到,在面对荆州军数万人的庞大营垒前,自己居然还敢于直接用强反击。大概这会儿那些为谋者自己都已经后悔不迭了吧。
陶弘站在沈哲子身侧,一边挥舞着佩刀一边大声咆哮喝骂那些追兵,他这会儿已经羞于再提及自己的身份。陶侃的嫡孙居然在荆州军营垒之外遭到荆州军的追击,往小了说这是家丑,往大了说时人不免要怀疑陶侃究竟有没有能力管束住荆州军!
在这一追一逃中,单单被沈哲子亲手射翻落水的荆州军兵士便有十数人,再加上他身边几名亲卫出手,江面上便浮起一片在水面上扑腾的荆州军。可是在行出数里后,沈哲子的船还是被追兵们团团围住,单单钩索便几乎已经将船舷给淹没。
眼见已经避无可避,沈哲子倒也干脆,直接将弓弩、箭壶乃至于佩剑尽数抛入江中,同时吩咐随员们快速弃械。眼下再作抵抗已经没有必要,而且风波已经闹得足够大,如果陶侃还不知道或者说故作不知,那么就连沈哲子都要怀疑陶侃还够不够资格担任荆州刺史了。
荆州军这会儿早已经打出了火气,尤其眼看着同袍们一个个被射翻落江,可是他们却不敢真动手反击伤害到对方,这对于刚刚获得大胜正值心高气傲的荆州军而言,简直就是难以忍受之屈辱!
小船终于被困住,不乏有荆州军想要冲上去报仇,他们不敢害了那位驸马,可是对方身边的几名亲卫却一定要付出代价!
可是正当有船要接舷冲上去时,一艘大船却自后方快速行驶上来,还未靠近,大船上兵士们已经大吼道:“停手!敢有冒犯驸马者,军法论斩!”
荆州军那些追兵们听到这吼声,更是目眦尽裂,其中有几名脾气暴躁者甚至已经跃到了沈哲子的船上,然而刀兵还未挥起,已经被大船上激射而来的箭矢贯穿胸膛!其他人看到这一幕,纵然再有怨恨,也只能咬牙忍耐下来。
大船很快行驶到此处,一名年在三十岁左右的将领推开众人,顺着绳梯上了沈哲子的小船,然后便单膝跪了下来,沉声道:“末将李冈,巡营至此,阻之不及,惊扰驸马,请驸马恕罪!”
“李督护曾为我父部将,信得过。”
陶弘在沈哲子耳边低语一声,旋即便上前一步,皱眉道:“李督护,驸马持礼来拜大都督,不只被阻营外经久,如今更遭追击兵迫,这是什么道理?”
那李冈闻言后站起身来,厉目环扫周遭那些追赶沈哲子的兵众,怒喝道:“弃械!让你们兵长出来见我!”
那些荆州军虽然满怀不忿,可是在李冈逼视之下,还是纷纷丢掉了手中的兵器。过不多久,那早先被射中大腿而落水的陈军司便被搀扶出来,整个人落汤鸡一般,脸色不乏灰败:“卑下、卑下……”
“住口!你区区一任军司,有何职任接引驸马?违抗军令,擅离职守,鞭笞二十!”
李冈话音刚落,大船上便抛下钩索将那陈军司所在小船勾过去,几名军士跳下来将那陈军司两臂反剪,剥下身上浸水衣衫,当众鞭打起来。那被水泡得惨白的后背,很快便浮现起一道道血痕!随着刑鞭起落,那陈军司仍被插在大腿上的箭羽颤抖不定。
有惊无险,沈哲子心情却算不上好。他早知道荆州军内派系林立,但眼前这一幕仍给他上了一课。军旅之中的矛盾争端要比台城内斗争直接的多,也粗暴得多。那陈军司奉命来羞辱自己诚然可恼,可是难道这后出现的李冈就是一个好人?
此人出现的时机之巧,处罚的决定之快,沈哲子又不是傻子,怎么会看不出当中的玄机。大概自己符印送入营中的时候,不知过了几回手,而对自己有态度有想法的人,也都借此有了准备,继而在自己面前上演了这一场闹剧。
“请驸马上船,末将亲自护送驸马前往拜见大都督!”
那李冈又对沈哲子说道,沈哲子点点头,而后便率领亲卫们登上了大船,缓缓驶向荆州军营地。那陈军司的惨叫声还在耳后飘荡着,沈哲子已经大概能体会到陶侃待在荆州刺史位置上所承受的荣耀之外,解决不了的争端煎熬。
这一次有了李冈的护送,沈哲子等人再不遭受刁难,畅通无阻的进入了营地。大船缓缓停靠在码头上,沈哲子将要下船时,看到岸边有一个依稀几分面熟的身影匆匆行离此处。
到了这一刻,沈哲子大概有些理解自己被为难的背后逻辑。台臣中有人不忿于早先自己对他们的苛待,希望借荆州军的手给自己一个难堪。而荆州军内也有人不忿于自己抢攻,于是一拍即合,搞出这么一场闹剧。假使自己入彀单身进营,生命安全无忧,被羞辱是无可避免的。
而陶侃也绝对不会因为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替自己出头,反而还要嘉许那些给自己难堪的将领,因为这算是给荆州军整体出了一口气。
但是这些人应该没想到自己能把事情闹得这么大,也没想到荆州军内部还会有人帮自己出头。只是这个李冈身后是什么人,倒让沈哲子有些好奇起来,荆州军内部有什么人会对自己心存善意?
很快沈哲子的疑惑就得到了解答,那李冈领着沈哲子在营中行走片刻,很快将他引到了一座稍显偏僻的营帐前,说道:“请驸马于此暂候片刻,末将要先入中军禀告大都督。”
几名亲兵包括陶弘在内,皆神情冷峻簇拥在沈哲子身边,一副警惕十足的模样。
这时候,营帐中行出一个三十岁许身披氅衣之人,远远便对沈哲子拱手笑道:“久闻驸马贤名,今日才有幸得见,实在荣幸备至!”
沈哲子看到这人颇为儒雅,气质上迥异于周遭那些军卒的悍勇气息,不免微微一愣。诚然世家子弟多败絮其中者,但也不能否认其中有一些确是有种世家出身的从容雅致的独特气质,眼前这人就属此类。
沈哲子侧首望向陶弘,陶弘微微颔首,表示自己不认识这人,荆州掾属吏员众多,他又少在荆州,自然不能尽识。
不过旁边那李冈倒是出言介绍眼前这人道:“这一位乃是竟陵别驾裴融之裴先生,裴先生乃是河东高第出身。”
沈哲子略作沉吟后,登时便想起来,他记得杜赫有此与自己谈论起来言道有姻亲故旧河东裴氏子弟在荆州任事,心念一转后沈哲子上前问道:“不知裴先生与关中杜道晖可有亲谊?”
那裴融之闻言后便叹息道:“神州蒙尘,天下板荡,亲故天各一方。道晖乃是内子从弟,幸闻道晖南来归都,多得驸马之助名显当时。融之本欲东向拜谢驸马,可惜逆事阻行,今日才有幸得见,还望驸马勿罪。”
有了这一层关系,沈哲子对这裴融之才戒心稍减,笑语道:“是我要多谢裴先生解我之困,水波骤兴,让人不能安心啊!”
“驸马言重了,我于军中亦得闻驸马彪炳之功,鹏鸟振翅扶摇万里,区区沙尘哪能迷眼。”
那裴融之笑着将沈哲子请入营中,而后才示意李冈速速前去禀告陶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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