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兴郡治阳羡城外,有一座宏大的营垒,正是北向驰援,追击叛军韩晃部的东扬军临时驻地。
东扬军立军之初,便以军备豪奢而著称,因为随军民夫众多,哪怕是这样一个临时驻地的营垒,已经不逊色于一座小型的要塞,甚至军中还有一部颇成建制的骑兵斥候营。
虽然始终没有与韩晃部主力碰撞交战,但东扬军的北上也并非全无意义。战争对地方造成最大的伤害自然是直接的烧杀掳掠,至于更长久的遗毒则是令人心惶惶,对生产和生活持续的破坏。流寇肆虐,人不能安于土,民不聊生。
东扬军自浙西北上,一路而来,扫平诸多趁乱而起的强人,大军过境不只稳定了沿途地方的局势,更避免了这骚乱向吴中继续蔓延。一如东扬军最初成军的目的,不是为了出击杀敌,而是为了守护吴中乡土。
由于军令的冲突矛盾,东扬军并没有直接进入叛军如今肆虐的故鄣等几县,只是围绕着阳羡并吴兴郡的长城、武康等几县筑起防线。虽然没有直接的交锋,但在身后有这么一支强军驻扎,叛军也不敢肆无忌惮。甚至于那些依附叛军的豪强乱部都开始脱离叛军建制,向东扬军归顺投降。
今日的东扬军营地较之以往的肃穆要显活泼一些,营地内外不时爆发出一阵阵的欢歌笑语声。连场大战诚然会让人力疲敝,士气低迷,但若长久没有战事发生,人心同样会懈怠,很难长久保持高昂的气势。因而对士气的激励和维系,也是极为考验将帅的方面之一。
因而一旦驻军日久,军营中往往都会进行一些对抗性质的军戏,又或者组织大规模的游猎,练军的同时也清理驻地周边的潜在隐患。
不过今天东扬军的欢庆却不是将帅们有意的组织安排,而是因为一则捷报的传来。对于绝大多数都是由吴人组成的东扬军而言,京畿收复亦或不收复与他们关系不大,只要吴中乡土不乱就好。但如今创下这大功的乃是吴人,而且还是吴人年轻一代翘楚的驸马都尉沈哲子,自是人人都感与有荣焉!
自晨间他们的主帅沈充巡视各营开始便下军令,除了基本的巡视和守卫之外,开禁三日,大犒诸军!一辆辆装载酒肉的大车被送入营中,虽然军中即便是开禁饮酒也有限量,但这对于长久枯燥的军旅而言,也是极为难得的调剂。
士卒们待在各自的营帐中,一边小口轻啜有几分浊色的酒水,一边大口往嘴里送着油水充足的肉食,三五成群凑在一起高谈阔论,谈至酣畅之处便纷纷发出爽朗开怀的大笑之声。没有巡察队来呵斥他们噤声肃静,也没有兵尉什长催促他们速去操练,真是难得悠闲惬意。
而在中军大帐中,同样是一片欢歌笑语。
大帐中最当中的位置,沈充不着甲胄,一袭丝袍,头戴竹冠,那模样像极了放达任性的名士而非统兵方镇众将。他面前案上摆着一张琴,随其手指弹跳拨动,清灵欢快的乐曲声自指端流畅涌出。席中亦有为数不少参佐部将,或以吹弹迎合,或用节鼓伴拍,亦有人引吭高歌,场面一时间欢欣到了极点。
时人尚风雅,音乐更是被视为陶冶情操第一妙事,大凡富足人家子弟,多有涉猎于此。沈充自己本身便是吴曲大家,所拟乐章风靡一时,可惜家门不幸养了一个诸窍皆通,唯独雅戏一窍不通的儿子。今日他胸怀酣畅放达到极致,那高妙曲声让人叹为观止。
一曲奏毕,众人自是击掌喝彩,然而沈充却有些意犹未尽,叹息道:“吴音多缠绵,凄清感怀,不足尽兴……”
众人闻言后不免会心一笑,吴曲长于缠绵失于畅快爽朗,自然难以匹配沈充当下心境。生子如此,人生畅意至极,换了场中任何一个人,只怕都会欣喜若狂,可谓无憾!
“愿为使君试奏《行路难》!”
席中一人起身拿过琵琶揽在怀中,乃是旧任御史中丞的会稽谢藻,转弦一拨,便有铿锵之声激扬而起。
沈充在席中眸子一亮,随着那曲声渐渐激昂,已经忍不住站起身来慨然咏唱:“君不见大江涌,碧波横陈……”
一曲罢了之后,沈充整个人神采奕奕,只是却摇头笑语道:“这小儿乐理所通实在太浅,悖于旧韵,贻笑大方之家,难为他自己还沾沾自喜。”
杂曲《行路难》本是抒发人生不如意,世事艰难的感怀之作,曲近清商。沈哲子这一篇不入窠臼,难免就悖于曲调不好入乐,因而沈充叹以悖于旧韵。只是说这话的时候,任谁都看得出来,他哪里是可惜不满,分明是欣慰到了极点。
原本担任临海太守的贺隰再归沈充麾下为前锋都督,闻言后便笑道:“幼凤清声,不媚老羽。使君家这位公子,所作所为可是让我们这些长辈无地自容,格局方略之大,已经远超当时,难为眼量啊!”
沈充听到这话后,已是忍不住大笑起来,返回席中后示意众人各自归席,叹息道:“小儿性倔,偏偏又自成格局,我这为父者已是拙于约束。他简从突入京畿,自己谋略得当,却让旁观者惊悸不已啊!”
“驸马大才于世,纵横江表,后继有人,使君又何忧之有啊!”
一众人再夸赞一番,沈充脸上笑意更浓,再行过一番酒,才将话题转到了眼下:“局势板荡不宁,智短一寸,便落后百里。犬子他轻身得功,倒让时局里老人不乏尴尬。我这为父者也是无奈,总要替他收拾一番。”
众人闻言后便是了然,明白沈充这是要亮明姿态,给予儿子声援支持。如今这世道看似是旗帜鲜明的王师与叛军之间的对抗,但其实内里各方纠葛,局势要复杂得多。人人都有一盘算计,如果没有足够的底气,奇功不是人人都能创建的。
别的不说,单单荆州、江州方面,都是举足轻重的方镇,如今却被一个小辈踩踏建功。他们甚至不需要下多狠的手,只要攻势稍有放缓,沈哲子那里形势便会恶劣数倍!
“京畿收复,叛军各部应是惶恐,眼下吴郡之贼众虽然仍是势众,其溃未远。此处地近乡土,我等可得地利,使君可率师长驱向北驰援京畿,以全此功。”
略作沉吟后,席中的贺隰便作出建议道。
沈充闻言后却摇了摇头,说道:“东扬成军,本是守土,远师劳顿,未必能胜。如今都外陶公掠阵,我倒不担心战事再有反复。”
虽然心内不乏焦灼,担心儿子的安危,但沈充不得不考虑更多,并不觉得即刻率领东扬军北上驰援是个好选择。
首先这第一点自然是鞭长莫及,东扬军要保证足够的辎重运输和补给才能发挥出最大战斗力。沈充即便是率众奔驰,到达建康最少也要十数日,而且一旦被围点打援,更有可能陷入进退失据的困境。
第二点则是吃相问题,沈哲子攻入建康抢先救出皇帝,大功已是无疑。儿子已经备受瞩目,如果自己这个老子再急吼吼的往建康冲,不免会与其他各军有争功之嫌。要知道,荆州军不只是距离建康最近,而且陶侃还担任节制各路人马的大都督。
如果没有儿子创建大功这个前提,沈充倒也不介意与陶侃争功。但正因为他家如今已经备受瞩目,便不得不考虑过犹不及的问题。尤其对沈充而言,他已经惯于做儿子的后盾少出风头,这会儿也实在不宜忽略陶侃的想法,再往建康去。
不去建康,不意味着沈充什么事都不做。早先虽是兴奋的放浪形骸,但不意味着他就完全不理眼前,心里已经形成一些思路。
“如今我军驻于阳羡,首重仍是叛军韩晃部。稍后遣使前往京口,而后我军西入广德,阻断叛军归途。”
失去建康后,历阳军可以说是丧失了最大的底牌,首先要做的应该就是要将分散的力量快速集中起来,没有了四面出击的底气。所以将韩晃困在太湖以北便极为重要。而且儿子攻入建康后,便传信给沈充,希望老爹能劝降韩晃,将此人保全下来。
沈哲子对于平叛之后的计划,也与沈充探讨过一番,沈充对此虽然不是特别赞同,但儿子既然有想法要试一试,那他便给予支持好了。所以沈充要留下来打残韩晃部,同时他的军队放在此处,既能震慑住吴郡的王舒,又能给行台的庾怿以支持,不让淮北有机会对京口行台干涉太多。
除此之外,沈充还派人传信给荆州和江州。来日如果苏峻事败,要么是南下宣城寻找战机,要么是过江北上往豫州或淮北流窜。如果选择前者,沈充主动向陶侃申请在宣城对苏峻进行最后的围剿。换言之就是向陶侃保证,他不会北上分功,将建康城和儿子的安全都托付给陶侃。
沈充当然不会自大到以为凭东扬新成之军能够歼灭历阳悍军,所以要与温峤合作,由江州方面负责驱赶追击,将败军赶入预定的战场,而他则负责拦截围困,毕其功于一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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