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德城东有一片高岗,如今被用作营垒驻扎之处。在这高岗角落里有一片不大的洼处,因近日阴雨绵绵而颇多积水淤泥,气息并不算好。但如今这里也有几座营帐,兵士出出入入并不算少,而这些兵士脸上或者臂膀上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草绿色疤痕,望去颇为醒目。
知晓内情的人一望可知,这些兵士虽然也是寻常戎装打扮,言作吴音楚调,但其实并不是汉民,而是蛮兵。
大江以南素来颇多异族定居,似是傒人、黎人、古越等等,族群众多,难做分辨,因而时下惯以蛮人统称之。这些蛮人在江东吴中等地还不多,但是在浙江之西却是大量的分布在广袤的山泽原野上,荆湘交广豫宁之间,都可以发现他们的踪迹。
这一类的蛮民虽然颇多已经汉化,垦植耕桑,结庐而居,望去已经与汉民没有什么区别。但在偏僻一些的山泽之间,也有为数不少尚未开化的蛮民,因其族裔各有渊源,居处周遭又颇多蛇虫毒瘴之类,为了活命,往往都保持着独特的传承和风俗。
类似这些蛮兵身上的草绿斑纹,便是一种近似巫医的风俗,部族中子弟自小便以各种草药榨汁在身上饰以纹路,一方面是同族身份的标识,一方面乞求神明庇护。而这些草汁也有驱虫治伤的效用,长久下来,便在身上留下极为顽固的疤痕,成为有别于旁人的标记。
而在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汉民看来,这种对身体的戕害,实在难以理喻,不免有所薄视,将这些蛮兵称作鬼面卒,不愿与之频密接触。因而这些蛮兵的营帐,也被排斥安置在了极为偏僻的角落里。
一名戎装老者自外匆匆行来,呵斥几声营帐外嬉戏声太大的蛮兵,而后便弯腰行入当中一座稍显宽敞的营帐内。
营帐内有两名蛮兵,正在小意服侍一名年轻将领。这将领便是先时当街被主将韩晃下令笞打的其中一人,此时甲具已经除下,单衣下笞痕堆叠,鲜血淋漓,显见行刑者并未留情。
“你们先下去吧,我来为将军敷药。”
老者摆摆手示意那两名蛮兵退下,然后才行至榻前小心翼翼道:“这药力稍猛,会有痛楚,阿郎你忍耐一些罢。”
那年轻将领自榻上抬起有些苍白脸颊,强笑道:“如此凶狠笞刑都捱过来,哪还会惧些许痛楚。孟伯你这创药又从何处购得?营中自有族药治伤,何必再浪费这一份财货!”
那老者闻言后稍显痛惜的看看年轻人肩背上那些创痕,涩声道:“主公临终托我,阿郎已是唯一骨血,日后要重振家声,豹尾封侯,哪能被创在身失了仪容!”
说着,他小心翼翼将药粉用丝帛沾了均匀撒在年轻人后背上。这伤药似是极为火辣,一俟抖落下来,年轻人身躯蓦地绷紧,后背上又渗出许多血珠。只是他咬紧着牙关,两手死死抠住床板,并未叫痛出声。
老者见状颇多不忍,一边为年轻人打理着伤处,一边恨恨道:“那些历阳伧鬼也真是狠手段,这是要把阿郎往死里惩治啊!早先共同受刑那苏常,如今已经无伤一般在营中游走。早晚一日,我当为阿郎你报此羞辱!”
“孟伯你春秋不浅,性情怎么比我还要暴烈。咱们蛮部入军,本该预料到会受责难,何必做这些意气之争……”
年轻人惨然一笑,语调有些虚弱说道。
老者听到这话后,面容却是一肃沉声道:“阿郎切不要作此想,你可不是什么蛮夷出身!先主公乃是朝廷明诏所封五等将军,历数数代,尊长都是旧吴官长,世祚不绝,阿郎你是真正的冠缨子弟,哪能自薄为蛮夷之属!”
年轻人听到这话后却是苦笑一声:“我自知该要担当家业,不负父祖。不过我母家便是蛮夷,这也难为抹杀。若非这群蛮部子弟舍命助我,凭我单身于这世道有什么可进望?此类言语,孟伯只要道于我,不要在外宣说让人齿冷。”
老者听到这话,连连点头道:“阿郎心知所重最好,你自己能有明识,我哪会再于人前说这些。”
年轻人名为胡润,字厚泽,虽然统领蛮部,却非蛮族出身,本为江州豫章豪族人家。正如那老人家孟伯所言,豫章胡氏也算江南旧姓人家,无论是旧吴还是中朝屡有进仕,并非寒素人家。
只不过时下的氛围,北人称吴人为貉子,吴人称北人为伧子,而南北又俱称他们这些江西人家为傒狗,彼此疏远鄙视。胡润这种家世,在如今的江东,实在不足称道,较之吴中寒家武宗都要稍逊。
而且到了胡润父亲那一代,其家又遭一大劫,几乎全家被害于兵灾中,只有胡润的父亲被一些忠心耿耿的家人救出来奔往豫州,隐藏在蛮部内躲避追杀,继而成家立业,有了胡润这个儿子。
胡润渐渐成年,也从父亲并一众老家人口中得知家世,而父亲平生夙愿乃是重新振作门楣家业,可惜还未遂愿便与世长辞。胡润秉承父志,率领一众蛮部出山准备有所作为,只可惜当年故旧多不可恃,加之胡润长于蛮部疏于世风,也不得世人看重。
蹉跎数年最终留在了宣城,恰逢苏峻起事,便举兵响应,因其所部蛮兵骁勇善斗,战绩亮眼,如今胡润已被举为县令之职,只是战事尚未平定,至今未得实任。
蛮兵虽然骁勇,但却备受排挤歧视。早先城中就是因为别部想要争夺胡润部众的战利品,彼此才争执乃至于动起手来。
这样的待遇,胡润已经习惯,谁让如今他手中唯一可恃力量便是蛮兵,而且这些蛮兵忠心听用,胡润也实在不舍得抛弃他们。
待伤势整理完毕后,胡润披上一件单衣,将部众参军唤来询问战获。钱财之类他还不大上心,即便有所缴获,稍后也要被其他势大之部给勒索敲诈去。最让胡润惦记的便是人丁收获,不要说他尚需要壮力兵员补充,日后立业一方也需要有足够的人力才能重建家业。
只可惜他寄予厚望的这一战,因为与友军互攻相争被主帅撞见当场,其部过早被驱逐出城,等于失掉了大得福利的机会。因而这一战非但财货收缴不多,就连人丁都所获甚少,只是在城郊边角里扫荡出来一些无甚用处的老弱病残。
胡润复兴家业之心甚切,每一个机会于他而言都是弥足珍贵,广德之战可谓非常重要的一场战事,非但没能有所缴获,就连事功都所得不多。这对他而言有些难以忍受,略作沉吟后,他才将亲信唤至眼前来低声吩咐道:“寻些破旧戎装给那些老弱俘虏换上,寻无人僻静处充作军功吧。”
此一类事情做的也不算少,因而几名亲信都不感到诧异,领命后便退出去安排杀良冒功的事情。
吩咐完这些之后,胡润便趴在床榻上闭眼假寐,他知来日大军还要挺进,若真攻向吴中富庶之地,那才是真正大收获的时节,因而绝不容许自己错过这个机会。一定要在此之前将伤势养好,届时才有立勋缴获的机会。
然而胡润未睡多久,很快就被营外喧哗声吵醒,他有些不悦的睁开眼问道:“外间发生了何事?”
早先为胡润处理伤势那一名老者孟伯匆匆行入,在胡润耳边低语几句。胡润闻言后眸子却是蓦地一亮,吩咐道:“快扶我起身,将人押、请到帐中来。”
“阿郎,你养伤要紧,这种小事卑下们能处理好。”那孟伯见胡润此态,心有不忍道。
“少废话!速速将人请来,切记,千万不要伤了这位郎君!”
胡润疾声说道,自己已经忍痛从榻上爬起身来,咬紧牙关披上了一件氅衣。那孟伯见状,不敢再劝,急匆匆出门去。
过不多久,一个身材魁梧之人被士卒们推搡入内。这人发迹横张,环眼微凸,颌下短须如猬,看上去有几分老成,只是眉目之间尚有几分年轻人的涩意,可见年纪并不甚大。这少年老成之人被推入帐中来后,神色并无慌乱,眉目之间自有一股傲然,浑然不以身陷囚笼为意。
胡润刚待要起身相迎,只是背痛入骨,作势之后更加疼痛难耐,只是摆摆手示意士卒们不要妄动,沉声道:“我叮嘱你们不要冒犯这位郎君,怎能如此无礼!”
士卒们讪讪退下,那短须少年却是站在原处,居高临下望着胡润,口中冷笑连连:“可惜无剑,不能杀贼!”
胡润闻言后只是勉强一笑,并不因此生恼,指着少年人说道:“郎君不必急于薄我,狂风扬尘,能保神清目明、巍然不动者乃真贤良,那是桓内史高洁之士才能作为。我愧对贤良,但却心慕贤良,有幸得见贤良遗风,可慰饥渴。”
那少年人正是桓彝长子桓温,早先父亲被出卖,他被部将营救出来准备送走,途中却多生波折落在了蛮兵手中。本以为再难活命,此时听到这蛮兵将领厚赞父亲,心中既觉骄傲,又有伤感。
“眼下不及长叙,郎君请相信我无害你之心。请郎君听我安排,稍后你伪作我之部众随队出巡,盼郎君能得英烈庇护早归善处。”
胡润本就有伤在身,强撑着说完这些已经渐有不支之态,要靠那老家人孟伯搀扶才能坐稳。
桓温听到这话,神色便是一愣,他心中早存死志,却没想到还有逃生可能。对于这将军所言他倒不怀疑,自己如今手无寸铁落于敌营,对方若有心害自己,实在没必要再谎言欺诈。一时间他反倒不知该如何应答,片刻后才想起来发问道:“未知将军尊号?”
“豫章胡厚泽,异日若能重聚,郎君欠我一餐。”
胡润摆摆手,示意事态紧急,不与桓温再作深谈,吩咐军士将之带下去准备。
等到桓温离开,胡润才蓦地趴在了案上,额头上涔涔冷汗,口中忍不住呼道:“真是痛煞我!”
那老家人孟伯连忙将胡润搀扶回榻上去,待到胡润呼吸平复下来后才不解道:“阿郎何苦犯险救人?那桓彝对阿郎可是薄视得很……”
胡润闻言后便是一笑,什么仰慕桓彝之风都是鬼话,桓彝之死他心内半点伤感都无,反而隐有几分快意。早先他居宣城,因桓彝素有识鉴之名,花费很大精力央求到一个拜见机会。
但他生长于蛮部,虽然有家人教养,但也只是粗通文墨,哪能入得桓彝这种风流名士尊眼,反而因为与蛮族杂居,举止没有仪度,得了一个“孤孽”恶名评价。后来历阳兵起,他本打算举众帮助守城,但因所部多蛮兵,反被斥退。如今他委身从贼,有一半反而是被桓彝逼迫的,可谓无恩有仇,因而孟伯才对他这一举动感到疑惑。
“历阳寒卑之属,武事得以幸进,我观其未必能成事。桓内史身死国难,可谓壮节,今日行此一善,来日所获或许还甚于往日拼死搏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