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纪友在曲阿县署内接见了前来登门道谢的张健,同时也知道了这几天时间内曲阿周边所发生的事情。
三天前,张健以曲阿送去的米粮为诱饵,于县境外设伏,将追踪而去的管商格杀于当场。继而又以管商的印信将弘徽诱出,轻轻松松接收了弘徽的部属。接着,又率领所部人马南来,将管商余部进行收编。
接收了两部人马之后,张健一扫惨败后的颓丧,实力尤胜往昔。一俟在县署外见面,他便越众而出,远远便对纪友深深施礼,语调诚挚道:“多谢纪君予我善助,若非如此,我将不得善终啊!”
纪友听到这诚挚的道谢声,心中不免苦笑。他本就不擅长谋变,之所以肯帮助张健,也是为了完成沈哲子的嘱托。原本他以为张健求粮是为了长期的驻守句容,与管、弘两部对峙相抗,却没有想到张健做事这么果决,从借粮伊始便已经定下计谋要诛杀管商。
如今管商、弘徽二人部属俱归张健,张健实力不消反涨,情况已经与纪友所预料的大不相同。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帮了沈哲子还是坏了大事,因而心内颇多惴惴忐忑。
将张健迎入县署中坐定之后,纪友沉吟片刻而后才试探发问道:“张侯如今风采声势更胜往昔,是否有心提兵东往请战,一雪前耻?只是我要道声抱歉,先时那五千斛粮已是县中仅剩,我也实在没有办法再凭空生出盐米补给军用。”
张健听到这话后微笑着摇摇头,低头抚着手臂上白绫捆缚的创伤,长叹一声后说道:“兵事一途进退有据,哪能单凭意气而行。某本非战无不胜之雄将,胜乃兵士用命,败乃谋略有欠,岂敢因私冤擅动兵戈。况且大业雄关伫于彼处,镇守者知兵而勇进,并非意气能够克胜。”
纪友听到他这么说,心内松一口气。实在是历阳军尤其是张健骁勇之名已经多得传颂,沈哲子能胜他一次,未必能再胜第二次。此时听到张健并无切切复仇之念,他绷紧的心弦才有所舒缓。
张健轻啜一口案上茗茶,而后闭着眼略作回味,那疤痕狰狞的凶脸上竟然流露出一丝不甚相称的风雅气质:“早年只觉南茗寡淡,不及酪浆胜饮,如今心境有所不同,细细咂摸,亦有别样风味。”
纪友心绪沉重,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旋即便察觉到张健放下那茶杯,两眼正直勾勾望着自己。他心内一突,强笑道:“张侯可有见教?”
张健闻言后笑了笑,指着纪友说道:“早年惯以偏目观人,总以为肉食者胜于辞令虚言,却拙于实任庶务,眼下思来,实在大谬。当年过江用事匡扶社稷,有幸得见尊府大君,以我浅目望之,只道凭旧望而篡幸之寻常老者,不足为观。蚍蜉观大树,难见其高远,穆公之清明,本非我这种寒伧武夫能窥见啊。”
纪友不知张健为何突然言到大父,闻言后只是干笑一声道:“大父之风采,我虽耳濡目染,终究难得一线,不敢恬颜妄论。”
“纪君实在不必过谦,以我观之,你倒已经颇得穆公之神韵。”
张健微笑一声,似有所指,继而话音又一转,神态不乏寂寥道:“早年惯以偏目望人,如今却是身受所害。吴中玉郎早有令誉流传,我却只作闲人之妄语,前日险被陷杀于阵上,至今仍有余悸。方知人言不虚,名无幸至。以我愚钝之才,不得溺亡,不知水险。再想起这位驸马年浅微名,无人得视,穆公却能高眼垂观,幸拔于室。这一份识鉴之能,真是令人赞叹不已!”
听到张健厚赞自己两名至亲,纪友也颇感与有荣焉,感慨一声道:“维周之才具超凡,早有端倪。我与他相结总角,常有形神俱秽之感……”
讲到这里,他话音顿了一顿,不再多谈。
然而张健却是谈兴正浓,抚着手叹息道:“人之形神才具,真有玉石之分。此等璧人行于世上,让人心向往之,意愿亲昵。可惜,可惜,我大概是无此荣幸,实在可憾。”
听到了这里,纪友也终于觉出张健的态度并不寻常,脑海中闪过诸多念头,最终也只是干笑两声,沉默不语。
然而张健却不打算放过纪友,视线灼灼望着年轻人,语调隐隐已有几分变化:“我自知自己是怎样人,寒伧之余,不乏暴虐凶名。能得纪君赏识善助,实在让我受宠若惊。今日登门来访,道谢之外,也想请问纪君可有教我。”
听到张健这直白之语,纪友后背已经隐有冷汗沁出,他已经不敢想自己若应答不当,迎接自己将是怎样下场。
在张健厉目逼视下,沉吟许久之后,他才缓缓开口道:“张侯何必自视甚薄。我为任此乡,惟求不负而已,上不负朝廷之用,下不负乡民之请,外不负同侪之赏,内不负家风之传。我肯帮张侯,两害相权而取轻者,管氏贪虐过甚,长居于此,非乡民之福。假张侯之手除之,虽是越分之想,却又不得不为。”
张健听到纪友这么说,神色却是微微一怔,低头沉吟少顷之后,望向纪友的眼神不再咄咄逼人,语调也有所缓和,于席中轻笑道:“末将何幸,竟得纪君相知。纪君请放心,某非嗜杀之人,纪君义不负人,我亦不会负你。我居此乡一日,绝不施虐乡人。”
纪友听到这话,心内绷着的一口气才徐徐松下来,只是一想到彼此立场的不同,心情转又复杂几分,望着张健说道:“可惜贤良错付……”
“世间贤良何其多,君能识者有几人?”
张健亦知似纪友这种吴中望族子弟,哪怕表面再如何顺服,终究与他们这群叛逆不是一类人,并不介怀于纪友的感慨,却以近乎自剖的语调说道:“我倒可惜纪君此类公允明识之人不能早居高位,否则国事何至于此。向年我等奉王命而过江,何尝不想以此一腔热血庇护一方山水安宁,若非身被逼辱至于途穷,哪敢为此恶事!”
纪友听到这话后不禁默然,他是真的为张健感到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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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业关内近来没有什么太大的军事行动,除了伤员休养之外,其他士卒也都保持着基本的军事操练以维持士气和体能。
那一战除了打出威名之外,也让大业关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报捷之后,行台很快给予大业关这些将卒们进行了表彰。如今平叛之事尚未完成,因而众将只赏职事,未议爵俸。
作为此战主将,沈哲子加三等昭武将军衔。虽然三国以降杂号泛滥,将军号已经不甚值钱。但沈哲子以少年而得授三等,而且还是实任的假节督护,除了一些特殊情况而用事的宗室诸王之外,亦足引人瞩目。但他这荣耀乃是实打实的战绩换来的,并未引起什么非议。
自沈哲子以下,众将皆有犒赏。徐茂作为前锋冲阵首功,加义兴太守职,赐幢盖仪仗。郭诵本有侯爵幢盖,南来后被罢除,借由此功尽复。沈家的沈默、沈牧都得四等将军衔,而杜赫、陶弘等等一类随军参谋军事者,也都领到了一份勋职。
在这一类事情上,庾怿要比庾亮真性情得多。庾亮在位时,为了避免物议,除了推掉自己的封赏之外,家中兄弟的事功之赏也都能推则推。庾怿则不然,借着沈哲子战报上给庾曼之记上的功劳,直接给儿子也加了一个勋官。
这也是沈哲子更乐于与庾怿接触的原因之一,人都有私心,似庾亮那种为公近伪的人反而不好相处。因为这一类的人,下意识把自己置于舆论不能怪罪的位置上,看似是为了避嫌,内里却是在推诿。有功而不受赏,有过自然也要不受责。这不是一个执政者该有的做事方法。
除了职事上的升迁外,此战也给东扬军带来了大功十余件,小功千余。
对于这个时代的记功方法,沈哲子还是茫然,实在太复杂。不过他也清楚,这些功劳在战后都能兑换钱帛米粮或是土地。如果能够如实兑换的话,对于这些浴血奋战的将士们而言,也是一桩大赏。
但是朝廷的财政状况却始终不甚理想,想要如实兑现实在很困难,为了要维持将士用命,只能将地方上的财政或行政权力分割直接发放给那些主将们,由他们自行犒赏兵士。这也是世兵制崩溃而家兵制越来越盛行的原因之一,中枢权越小,地方权越重,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像是沈哲子这一次大捷的功劳,参战的东扬军乃是募兵,地方上本来就没有在籍的土地予以封赏,想要兑换功劳,只能给予东扬州刺史沈充更大的权力,由其自筹。
而另一部分则是沈家的私军,有一半的功劳要直接记在沈哲子身上。如果沈哲子只是在朝廷没有根基的流民帅,这份封赏还能打一个折扣延迟兑换,但沈哲子偏偏又不是。如果要兑换这一份功劳,必然要给予他实封,或是爵位或是职事。
像这样的战功兑现,其实历代都没有特别好的方案,一旦战事过于频密,必然要对中枢的事权和财权造成伤害。历代开国之君,往往都要清算功臣,除了忌讳功高盖主之外,大概也是因为打天下的过程中封赏过于泛滥,用这样的手段来延缓一下矛盾的激发。
这个问题,沈哲子眼下也不必考虑,不过心内对此也不乏感慨。人可共患难而不可共富贵,打天下的时候是亲密无间的战友,恨不能推心置腹、割股共食,可是一旦身份转变后,昔日的同袍战友便成了社会不稳定因素,仁厚一些的尚能共享富贵、剥夺事权,刻薄一点的那就是相看两厌,不如不见。
由于东扬军的特殊,即便事功还未兑现,将士们也都是所获甚丰。大业关乃是京口屏障,有张健这样的凶人在外游弋,即便是雄关阻途,京口也都是人心惶惶。这一战直接打垮了张健,解除了京口的兵事威胁,因而近来民间犒军之举也是风行。
京口这些人家,别的或许稍逊,唯独钱财不缺。在行台封赏下发之前,便有众多人家自发的押运物资财帛往大业关来。在这些人当中,吴人占了很大的比重,热情高昂,简直让人难以消受。
如今大业关内,已有堆积如山的物资。这一类的劳军物资,沈哲子也无克扣必要,尽数发放下去,每一名士卒所得犒赏都丰厚至极,以至于每到饭时,整个关内都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肉香,大锅沸汤猛煮,人人都能大朵快颐。
当然这一类的民间犒军并不能完全取代朝廷的封赏,毕竟民众的热情是有限度的、间歇的。不过这却给了沈哲子一点启发,如今中枢暗弱,民力旺盛这是一个事实。
朝廷也不是没有做过集权的尝试,比如元帝时刻碎之政以分割高门事权,明帝平叛后调防诸多方镇,庾亮打压方镇收权中枢,以及屡行屡废的土断,但是这一类的行为短期内或有成效,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猛烈的反扑。维稳尚且艰难,更不要说集中力量北伐收复故土。
沈哲子无论在做什么,最终的落眼点还是北伐。因而他的想法或是做法便不乏有矛盾之处,一方面增加自家的力量以期能获得更大事权,另一方面则又希望能够维持住中枢的权威,以期能够调动民力准备北伐。
但在民力、国力隔阂如此之深的时下,想要达成这二者之间的平衡实在太困难。诚然隐爵和商盟的尝试,让沈哲子有可能有机会去调用更多民力,但想要将这些力量引导到北伐上去,仍然值得商榷良久。
今次借助行台建立在京口的机会,沈哲子利用商盟和隐爵达成了一些政治目的,比如谋划会稽分州,扶植庾怿执政。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商盟和隐爵过于粗放,终究是以盈利为目的的松散联盟,尚不足以捏合成为那种坐拥经济资本继而进望政治目标的大资本集团。
不过今次京口这些人家犒军却让沈哲子意识到一个引导民力的可能,那就是明朝的开中法,仓钞来换盐引。这个制度更深远的影响不去考量,单单在军事上而论,可谓政府调集民力以开边拓疆的一个典范。商户筹运粮草运送到边疆,然后换取官营专卖的盐引,在这个过程中,政府节约了大量的财力和民力,可以将这些力量更多的投放到战争中去以扩大战果。
当然这个方法弊病诸多,但那大多是在人为的过程中不可避免的漏洞,以及制度没有跟上大环境的变化做出调整。单单就这思路而言,已经是古人非常高妙的智慧体现。对于时下这种需要大举用兵而中央权力又实在不足的情况,可谓一个启发。
可是一顺着这个思路思考下去,沈哲子又不免有些泄气,实在是因为中枢权力已经被分割的七零八落,几乎已经没有多少可以用来交换的筹码。不过沈哲子也并不因此气馁,只要思路有了,顺着摸索下去,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反正他也不是即刻就要进行北伐,还有时间去尝试。
略过这一节,再着眼当下的战事问题。打垮张健之后,最大的好处就是讯息可以流通,东西不再隔绝。近来沈哲子偶尔也会随着关内游骑一同出行,在建康城东面这些郡县游弋,安抚一下左近惶恐的人心。
张健、管商的内讧火并,沈哲子很快就得到消息。对于张健的果断暴烈,他也不免高看一眼。早先之所以提醒纪友可以试着稍作离间,那是因为沈哲子本来就知道历阳各部之间并不和睦,彼此甚至不乏仇视。张健孤军于外,迟迟没有援兵接应,本身就是一个明证。
他倒不知道纪友用了什么样的手段去挑拨,但如今的张健在他看来已经不成对手。尽管此人兼并其他两部之后军力有所恢复,但有了这样的举动,可以说彻底断绝了后续再有援军的可能。只要西军出动吸引住了历阳苏峻主力,张健这里就成孤军,他想再邀战沈哲子都不陪他玩,就看着他自己部众怎么瓦解崩溃!
当然,还需要考虑的就是豫州军。沈哲子近来也不是无所事事,弄出刻板印刷出诸多传单,让游骑在左近县乡之间大肆发放。至于内容,则是豫州祖约被羯胡围攻打败等等之类。
虽然沈哲子也不知道豫州具体形势如何,但并不妨碍他以此造谣,而且豫州治所寿春本就孤悬河南,往来通信不易,谁也不能笃定这不是真的,就算豫州想要辟谣,得到消息再作申辩,一两个月都过去了。
当沈哲子还在等待西军出动的消息,南面又有一件惊人的战事消息传递而来,苦守良久的广德城终于被攻破,宣城内史桓彝身捐国难,自此整个宣城完全落入历阳叛军掌握之中,而吴中也不设防的暴露在了叛军刀锋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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