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卞章便起了身,朦胧夜色中披着单衣行到内室窗下侧耳倾听片刻。
“是七郎吗?你怎么不多睡片刻?”
室内传来一个老迈女声,伴随着一阵激烈的咳嗽。卞章连忙行入房中去,借着依稀晨光看到老母围着薄衾半躺在木榻上,满面倦容,应是又受病痛折磨一夜未眠。眼见这一幕,卞章眼圈便红了起来:“儿子不孝,不能为阿母延医祛病……”
“傻孩儿,这本是老病根,往年家境好时也是这般,求医再多,也难根治,不过是虚耗钱帛。”
卞母憔悴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旋即又捧着心口咳嗽起来。卞章见状,连忙扑到案上由纱罩瓦罐里倒出一碗清汤奉上去,卞母饮过后,喘息声才渐渐平缓下来,望着卞章问道:“你起身这么早,又要去宗里做事?”
卞章点了点头,旋即又听母亲说道:“宗中做事,最要紧是眼明手捷。我家不同以往,你父兄俱已不在,你要谨记对几位叔父持礼恭谨,秋中乡议才好得检举。”
“儿子明白。”
卞章轻抚着母亲干瘦的后背,眼见母亲仰在榻上渐渐有了睡意,便才瞧瞧退出房来。
此时东方渐露鱼白,卞章提起木桶出门去汲水。原本他家也是有一口水井,但是年前郡府新有政令,各家荫户匿人难于检点,因而正税之外再加杂调,家中有水井者还要额外再缴纳一份赋税。卞章他家委实没有太多余粮,只能将水井再以土石填塞,转为往庄中公井取水。
这座庄子近百户人家,多为卞姓族人。琅琊卞氏于郡中也是大姓,南渡而来近千户,分散安置在几处侨乡中。彼此俱为宗亲,互相之间倒也有照应。
庄中不乏人早起取水,看到卞章于途中,则不免有诧异:“怎么今天又是七郎你来取水?你家石胡呢?”
“近来农事繁重,石胡被宗中调用去宗田劳作去了。”
卞章笑着回道,他家除母子之外,尚有一个老羯奴。那老羯奴姓名为何已不可知,庄中人人称之石胡,其意却是所指祸乱他们乡土的羯胡石氏,以此讥讽。
听到这话族人们便纷纷皱眉道:“宗老们做事有欠公允!七郎你家成丁都无,怎么算抽丁也抽不到你家!”
卞章闻言后苦涩一笑,却不多说什么。他其实年过十七,倒盼着宗中给他立籍成丁,这样便有机会争取乡议取评,若能入品,合家都有指望。然而可惜得很,宗中抽丁想得到他家,乡议却每每将他家落下。
取水一趟,刚刚回家将水倒入大桶中,卞章听到庭内有动静,转身出门,便看到一个佝偻老迈身形在篱墙下站着,那便是他家老仆石胡。只是这老仆须发凌乱,眼角还隐有乌青,行路也有些跛足。看到此状,卞章脸色顿时一沉道:“石胡,他们又来辱你?”
那老仆石胡听到这话,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却因牵动伤势而抽一口凉气,干笑道:“怪只怪卑下运数不好,生作了羯奴。羯贼败坏世道,祸乱乡土,不独郎君们深恨,卑下也是怨恨。能让郎君们有所畅怀,卑下也觉舒心……”
卞章听到这话,当即便是默然,拉着老羯奴坐在了石凳上,搬起他的脚为其揉搓瘀伤。这老羯奴还是他阿爷在世时,于琅琊本乡中救下来的一个苦命人,自此便留在他家听用。哪怕南渡时父兄为宗人断后,连带自家亲信部曲齐齐丧命,这老羯奴也始终不曾离去。
南来立家之初,卞章不足十岁,宗人们起先还算感恩照顾,但是久而见疏。若非这老羯奴支撑家业,他和病重老母哪得活到现在。因而对于这老羯奴,卞章心中实有亲人一般的情谊。然而羯胡在北地搅乱世道,宗人们对羯胡都是怀恨在心,继而便迁怒他家老羯奴,经常要遭受辱骂踢打。
“七郎长大了,手力渐足,日后可持大笔,可挥刀弓,如老主公和五郎一般,扬名乡中!老主母眼见着要熬过苦困,福气将临。”
老羯奴石胡吃痛的皱着眉,继而不乏欣慰笑道。
“福气将临的还有你这老羯奴!”
卞章笑骂一句,继而皱眉道:“他们打骂你,你就甘心受着?难道不会逃回家来?谁敢在我家门内放肆,我之铁剑也是利得很!”
“皮糙肉韧,何必要把晦气招进家门来。”
老羯奴憨厚一笑,继而从怀中掏出一截长近两尺的蔗杆,塞进了卞章手里,摆摆手道:“快快榨取,给老主母冲服去。”
卞章见状,鼻头便是一酸,他老母之病,常饮蔗汁可有缓解。以往父兄在家,家业兴旺,哪怕在北地也是不愁取用。如今到了江东,蔗价有降,他家却已无力购置。想必老羯奴也是为了讨要这半截苦蔗,才甘心被宗里那几个浪荡子弟打骂。
“早晚你这老羯奴要死在你手里,看看哪个替你收尸!”
卞章又是气愤又是感怀,而老羯奴只是呵呵轻笑,摆手示意卞章快去榨汁。
卞章起身回房找出石臼,在入庭中,却看到老羯奴已经提着水桶一瘸一拐出了门。眼见此幕,卞章眼眶中蒙上一丝潮气,咬着牙将那苦蔗削皮砍断丢入石臼中用石杵捣完,再以纱布滤清而后收入阴凉处用井水浸住。
“七郎你在家待着,午后宗里农事就能忙完,我再归家同你去田里。”
老羯奴来回几次,将大桶装满,站在庭前叫嚷一声,然后便跛着足离开。
卞章听到动静,回房后取了父亲留下的铁剑,用麻布裹着提在手中出门去。他倒要看看,到底是族中哪一个没有志气的废物,北地漫山遍野的羯胡凶徒不去杀,偏偏要欺凌他家老羯奴!
离开家门后,老羯奴便缩着肩低头而行,不敢左右观望,哪怕途中有人招呼他,也只是佝偻着施礼不敢抬头。但即便是如此,一路行过,仍不乏庄中妇孺用土块石块往他身上抛掷,老羯奴也是习以为常,并不顿足。
卞章见状,将麻布掀开,露出手中的剑身,持在手里徐徐而行,脸色绷紧凝重。
眼见这一幕,庄人们脸色隐隐有变,不敢再对那老羯奴动手脚。而老羯奴只是低头行,竟不觉周遭有异。
行出庄后,便是一大片连绵农田,这里便是卞家宗产。南渡之后,因为一切要从头来,因而宗中抽调各家丁口全力开垦宗产,而后再以丁口分派口粮。至于各家的私田,都要在宗田农事忙完后才准许料理。
看到老羯奴一瘸一拐的行来,本来躺在柳树下乘凉的庄中管事蓦地跃起来,挥起手中竹鞭劈头盖脸抽下去:“你这奸猾老羯贼,又行去哪里偷懒!若非我家仁厚收容,你这老羯贼还有命在!忘恩负义的贼怒,居然还敢不勤恳做事!”
老羯奴缩成一团,一边躲避着鞭笞,一边连连讨饶。那管事又不满足,一口浓痰啐在地上:“老羯贼,我抽打你你服气不服气?若是不服气,让你小儿石世龙来报仇啊!”
听到这话,无论是田边的一些管事,还是田中其中劳作农人,纷纷大声笑起来。
“住手!”
卞章翻身越过田垄,手持铁剑疾行而来,怒吼道:“谁敢再欺我家石胡!”
听到这吼声,众人纷纷转头望来,旋即便变了脸色。那抽打老羯奴的管事忙不迭丢下竹鞭,退后几步,有些尴尬的讪讪道:“七郎误会了……”
“你这恶奴当我眼盲不成!”
卞章疾行入场中,将已经被抽打滚落在泥地中的老羯奴搀扶起来,看到那老脸上又添的新伤,心中更是怒极。他将剑倒持左手中,弯腰捡起竹鞭,遥遥一指那管事,怒喝道:“跪下!”
那管事脸颊上横肉一抖,似有一丝不忿,可是看到周遭众多人,终究不敢面忤,扑通一声跪在尘埃中,两拳却是紧紧握起。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我之家人,何时轮到你来管教!”
卞章一边喝骂着,一边挥起竹鞭狠狠抽打在那管事身上。周遭众人见状,脸色俱是一变,其中有人想要上前劝阻,旋即便被卞章厉目一扫,心中一慌便也跪下来。这卞七郎家势虽然大不如往,但终究是主上,哪容他们这群仆下面忤。若真敢犯上,即刻送命也无处说理。
老羯奴却无这些顾忌,忙不迭扑上前去阻止卞章。这些管事都是宗中硕鼠,面上虽然恭谨不敢忤逆,但背地里做些手脚却再简单不过。只要借助职务将沟渠稍稍截流一两日,他家私田禾苗便要枯死大半,单靠宗中丁粮哪能糊口。
尽管有老羯奴力劝,卞章还是抽了十数竹鞭才罢手,指着那管事声色俱厉道:“抬起头来!我问你,为何要鞭笞我家石胡?”
那管事脸庞已经痛得扭曲一团,勉强抬起头来,刚要开口,视线却落在远处道上行来的马车,神色顿时大喜,忙不迭连滚带爬冲上去,吼叫道:“郎主救我!七郎发狂,要杀卑下……”
“恶奴安敢诬我!”
卞章听到这话,心中更是恼怒,箭步上前,一剑劈下,那管事应剑扑倒,肋下已是汩汩涌出鲜血,口中发出凄厉吼叫声:“郎主救我……”
道中牛车行进,车上跃下一个中年人,乃是卞家如今主事的卞阐,指着卞章喝道:“七郎你在做什么?”
卞章将剑丢下,跪于尘埃中凝声道:“奸贼辱我,三父明鉴!”
“你、你……我今日有贵客,稍后再来盘问你!”
卞阐沉声说道,吩咐人将那血泊中的管事拉下去,继而将卞章也看管起来。
“且慢,这一位郎君,可是卞游击麟儿?”
牛车上又行下一人来,却是丹阳公主府家令任球。
卞阐听到这话,当即便有几分尴尬,讪讪笑一声:“正是先兄之子,疏于管教,让任先生见笑了。”
说着,他视线横过卞章一眼,低斥道:“还不快上前礼见任球任先生!”
任球却并不介意,反倒对卞章一副欣赏姿态,笑着拍拍他肩膀,说道:“少年勇壮,不逊乃父武烈之风!小郎若是有暇入都,不妨来见一见我。”
说着,任球示意身边仆从将一份名帖递给卞章。
看到这一幕,卞阐心中便有疑窦,不明白自家这子侄因何能得到这位沈郎面前听用之人的青眼。但无论如何,这也是自家子侄机缘,赶紧让卞章谢过任球,然后才急不可耐请任球上车,要把自己的儿子也引到任球面前供其臧否,或也能得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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