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前日漏夜疾书,继而又意气风发让人书送沈家,一觉醒来后,杜赫便陷入深深的不确定和自疑当中,患得患失,深恐事态的发展不能如他所愿。
呈送沈家所书,已经是他半生所思所学的汇总,若还不能有所回响使人看重,那么他也不知自己还有什么凭仗可以让人高看一眼。所以对他而言,这已经是他在都中最后的机会,心中难免异常忐忑。
更让杜赫感到苦闷的则是,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根本无人可以倾诉。身边一众部曲随员虽然都是忠诚无虞的义仆,但却不算是好的倾诉对象。唯一的挚友褚季野则多数时间都居台城,等闲难得见面。至于杜乂那里,孤儿寡母居家,他也实在不好常去叨扰。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杜赫便时常神魂不属,漫无目的的游荡在秦淮河左近。偶尔路过沈园,看到那高耸巍峨的摘星楼,看到那宾客盈门、车水马龙的门庭,心中便充满了失落和挫败感,心里只能用沈家访客太多,尚无暇顾及自己来做借口安慰自己,但心情却是越来越沉重。
这么煎熬了几天时间,杜赫整个人都变得憔悴起来,终于等来了褚季野,然而对方带来的消息却让杜赫更加沮丧。
数日不见,难得休沐之期,褚季野便匆匆赶来杜赫寄居的观宇,待看到杜赫形容憔悴的模样,便忍不住诧异问道:“道晖莫非生病了?怎么这么一副不堪罗衣之重的柔弱姿态?”
杜赫强笑着摆摆手,说道:“大概是未服水土,略有神乏,季野兄不必担心。”
“终究还是要保重身体,不要劳心过甚。”
褚季野闻言后才松了一口气,继而笑语道:“对了,沈氏请柬应该已经送来了吧?道晖今日早早休息,养足了精神,等到明日我与你同往沈园。沈郎意趣清奇,并不止独厚玄风。道晖你家学渊源,到时你得体应答,才自彰显。”
杜赫听到这话,脸色却是蓦地一变:“请柬?我不曾见啊,难道季野兄已经收到?”
褚季野闻言后也是一奇,让仆从送上前日收到的沈家请柬,持在手中说道:“这请柬早在前日便送到了我府中,因在台中事务缠身,我着家人转告沈家择日再去赴宴,就是准备与道晖同往。难道你还没有收到?”
杜赫神态黯淡摇了摇头,接过褚季野递上的请柬捧在手中端详片刻。这请柬制作确实精巧,并不逊于他早先在杜乂家所见的南苑兑票,上面字迹乃是时下最受推崇的卫体,令人爱不释手,大概就是褚季野早先所言的惊喜了吧。
然而无论这请柬再如何精美,却与自己无关。一想到旁人都已受到邀请,独独自己被遗漏下来,杜赫更是心如刀绞,更加悲观沮丧。
看到杜赫神态颇多神伤,褚季野沉吟片刻后安慰道:“早先沈家断断不会遗漏投入名帖者,大概是道晖你在都中尚无定居,因而有所延迟。倒也不必过分忧虑,想来很快就能到来。”
听到这话,杜赫心内却是益发悲怆,早先他派人投书时便考虑到此节,文章最后已经详述了自己在都中的落脚点,根本不可能有无处送请柬的可能!
一想到自己心血之作、半生所学被人弃若敝屣,杜赫更是如丧考妣,决意不再跟褚季野说自己曾投书沈家之事,尚能保留最后一点卑微自尊。
两人正谈论之际,忽然有敲门声响起,杜赫起身迎出,便看到观中两名道士立在门外,有些诧异问道:“不知两位何事来见?”
其中一名道士看到杜赫,脸上泛起一丝略带歉意笑容:“确有一桩事情要知会杜郎君,我家观宇多受都中贵人供给。稍后贵人家有女眷要入观静养,因而观中不便再留外客。杜郎君若是方便,希望这几日能再择善处居所。”
杜赫听到这话,郁积在心中良久的怒火顿时爆发出来:“先前我家所奉财货,明明约定可以借居到月底,如今不过才是月中,岂可如此言而无信!”
另一名道士见杜赫发怒,当即也不客气的冷笑起来:“说是可居到月末,可是你家仆役众多,都是恶鬼一般凶狠,每日所耗米粮是寻常数倍。我等肯忍耐到如今再礼请郎君出门,已经算是难得仁义!阁下但凡有口,不妨都中访问一二,供食供居岂有别家如此廉价!你等寒伧之徒若还纠缠不休,才是真正的恃恶逞凶!”
“匹夫安敢如此辱我!”
杜赫听到这话,脸色顿时涨得通红,他本系北地高门,过江后多受冷待还倒罢了,居然就连眼前这小小道徒都出言讥讽,实在让他无法忍受,当即便返回房中抽出佩剑,声色俱厉道:“我誓杀汝雪耻!”
那两道士见杜赫如此凶态,脸色便是一变,连忙转身飞奔逃离。
褚季野见状,也连忙站起身来,伸手按住杜赫持剑之手,劝慰道:“道晖息怒,那道徒无状诚然可恼,何必为此小人之言而介怀。此地本非长居之处,就此离开也好。最近几日我都在家中,道晖便索性搬去我家暂住吧。”
“受迫受辱至此,有何面目再见故交!”
杜赫神态激荡,手中佩剑跌落在地,掩面默然悲泣。他也知褚季野在都中庭门狭窄,岂能带着众多随员去其府上叨扰。
褚季野还待要相劝,门外却又有一名杜家仆从飞奔进来,疾声吼道:“六郎,大事不妙!封二他们于市中被宿卫缉拿,已经押至郡府……”
听到这话,杜赫脸色又是蓦地一变,顾不得自怜自伤,擦掉脸上泪水疾问道:“宿卫为何缉拿他们?”
那仆人看一眼褚季野,张张嘴却不发声。杜赫见状,顿时明白了家人因何犯禁,心中当即也焦虑起来,转身对褚季野说道:“今日真是多事,不便再多待客,来日再去拜会季野兄。”
“还说这些做什么!”
褚季野拍拍杜赫肩膀,说道:“道晖你在都中少窥门径,我与你同往郡府将你家人解救出来!”
说着,不待杜赫拒绝,褚季野便让仆人将牛车迁来,一面吩咐人将杜赫行装送往自家,一面催促杜赫快快登车。
杜赫见褚季野如此热心帮忙,实在不便再出言拒绝,只能登上车同往郡府而去。
牛车一路疾行,很快便到了丹阳郡府门前,褚季野下了车,对杜赫说道:“道晖庭前稍候,我先去寻郡府任事友人问一问究竟因何拿人。”
说完之后,褚季野便匆匆行入丹阳郡府。他与杜家情契,杜赫南来却惹官非,心中便觉是自己照顾不周,因而心中不乏愧疚。
杜赫心情惴惴站在郡府仪门之外,既担心自家那些部曲,又担心稍后褚季野知道内情后恐会不耻而见疏,已是五内俱焚。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褚季野自郡府行出,神情阴郁如灌铅水,出门后死死盯住杜赫久久不语。
杜赫见状,更觉情难面对,上前一步低声道:“季野兄,我……”
“你住口!”
褚季野真的是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先前经历于他而言简直是平生未有之尴尬羞辱,他万万没想到杜家仆人居然是因鼠窃之事而获刑。友人得知他居然是为这等蟊贼而开口请托,那怪异眼神简直让褚季野恨不得掩面而去。
“杜道晖,你、你可对得住你家先人!你……”
听到褚季野这诘问,杜赫再也忍耐不住,捂着脸悲戚道:“我自知无颜再面对季野兄……我、我也是愧于再立世间,只、只是厚颜请季野、请褚君将我家人解救出来,他们都是我家仅存赤忠之人,实在情难相弃……若褚君将我家人救出,我、我就此离都,再不叨扰褚君丝毫,老死黄泉不再相见!”
褚季野心中确是怒极,几乎忍不住要与杜赫割袍断交,可是想到这年轻人家人俱亡北地,在都中又是举目无亲,只有自己还能依靠,实在不忍再发绝情之语。
沉默良久之后,他才涩声道:“此事知者仍少,你千万不要再出面,若被人知此事,不只你于都中再无立足之地,就连你家清望都……唉,何苦为此啊!”
“那我家那些人……”杜赫擦干泪眼,望一眼郡府巍峨仪门,心中亦是悔恨。
褚季野听到这话,眸中又是泛起恼意,他将杜赫拉至道旁低吼道:“你可知你家人盗伐是何家产业?是南顿王!这位宗王无理尚要纠缠三分,如今你家人却是主动招惹到他家,岂能轻易罢休!我只恐此事闹得满城皆知,给你家增添恶声。若事不可为,也只能放弃你那些家人……”
杜赫闻言后却是一惊,忙不迭摇头,继而苦笑道:“事到如今,我家还有什么令誉可珍惜?本是劫余之家,岂能再因虚名而累人命。我亦知家人为此不堪,实在羞于人前启齿。此事我再想办法,季野兄你至今不肯弃我,已是全义,实在不宜再沾此污身。”
“道晖你切勿冲动自误,此事绝非意气能决!南顿王……”
褚季野一脸为难道,若换个别的时间,此事或还有转圜余地,但如今中书对南顿王本就多有逼迫,哪怕为了不被人冷眼看轻,南顿王肯定也会揪住一点小事而大做文章,凭他在都中人微言轻,纵使有心相助,也是力不从心,实在不忍见杜赫作无谓牺牲。
听褚季野讲起如今都中微妙形势,杜赫才知他家人惹了怎样麻烦,原本他还以为自身困蹇已达极处,却没想到更大打击已是接踵而来,简直像是无尽苦海一般。一时间,他竟生出天地之大无处安身之感,几近万念俱灰。
正在这时候,大道上一驾牛车徐徐驶来,待行到近前时,车上之人突然指着褚季野惊喜道:“终于见到褚君了,我家郎主命我亲自邀请一位新近入都的京兆杜君,却是遍寻不见。只听人言褚君与这位杜君情契,不知能否有劳褚君代为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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