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赫听到这话,心内便是一奇。哪怕不因旧谊,他也深知褚裒之才情意趣远非常人能及,如今却听其自己言道对那所谓都中三甲甘拜下风,实在让他有些讶异。
因而他便笑语道:“不知季野兄所言三甲究竟是哪三位?”
“恬淡和令王长豫。”
褚季野笑语道:“王长豫乃太保之子,如今担任吴王友,与我也算同僚。性情雅正,恬淡自处,与人无争,其风度翩然,却非我能望其项背。”
杜赫闻言后倒是有所认同,王氏与江北便是甲等门第,渡江后更是烜赫一时。他家哪怕远居关中,也多闻王太保“江左夷吾”之称,有此家传渊源,这王长豫确实让人难生争锋之念。
“清明高远殷渊源,其家虽然旧誉稍逊,然殷浩玄理深悉,风流雅胜,时人难与相争。三府俱征,浩却皆不应辟,可谓自得风流。”
褚季野所言第二甲便是陈郡殷浩,虽然家世难与王长豫共论,但其风度雅量却是时人共推赞许,无人反对。
杜赫对于殷浩却是有些陌生,闻言后便不作置喙,他也知江东自有风物臧否,自己过江未久,也实在没有议论臧否的资格。不过看到褚季野言及殷浩神态间颇有推崇之色,心中也想见识一下这位风流甲冠江东的人物。
只是将要在言及第三位时,褚季野却是顿了一顿,探手往袖中轻轻一勾,旋即便有尺余长一雪白之物落入手中。旋即他手指轻轻一捻,此物一端居然徐徐张开,变成了一个造型奇特的扇子。
看到这一幕,杜赫眸子顿时一亮,忍不住开口道:“季野兄手中此物,可否予我一观?”
褚季野闻言后微微一愣,旋即才意识到他已经习惯了此物,但是对于刚刚渡江来的杜赫而言却仍是新奇之物。于是当即便将扇子又收拢起来,潇洒的在手中一转,继而由案上推到了杜赫面前,笑语道:“此物名为折扇,亦名哲子扇,为都中南苑所制,早在去年便风靡都中。”
杜赫小心将那折扇拿起,放在手中仔细观察。只见这折扇扇骨狭长,握在手中温润滑腻,乃是象牙雕成,徐徐张开后,内中扇骨则更是玲珑精致,有镂空花纹,精致巧妙。而扇面则似是上等竹纸,但摸起来又比竹纸要坚韧得多,底色乃是淡黄色分布匀称的纹路,正面书以卫体“清风徐来”字样,反面则是一丛栩栩如生的青竹图画。
单单这扇面上的字画,已知雅趣不俗,让人欣赏之后心中便生凉爽之意,暑热尽消。待他学着褚季野先前之状将扇子打开握在手中徐徐扇动,更有沁人心脾的馨香袭面而来。
“如此雅物,实在让人惊叹!”
杜赫将这折扇在手中翻来覆去观望,神色间满是钟爱之色。
褚季野见状后,沉吟片刻才说道:“道晖既然钟爱此物,那便收下即可。”
此物也是他心中钟爱,但挚友远来,岂能没有馈赠。当即便吩咐仆人取来一个锦缎扇套,还有一小盒用以养护折扇的沉香粉末,并仔细跟杜赫讲解这扇子的诸多养护工序。
杜赫见褚季野如此郑重其事的讲解,便知此物乃是对方心爱,连忙双手奉回:“我只是一时好奇罢了,岂敢掠夺季野兄所爱。此折扇匠心别具,较之腰扇远远有甚,实在是一件妙物。”
腰扇又名叠头扇,构造倒是跟眼前这折扇类似,同样是扇骨支撑扇面折叠,通常贵人们出行时悬于腰间遮挡烈日。但在用材和美观程度上,较之折扇却是不可同日而语。
褚季野见杜赫推脱,便也不再固执相送,毕竟此扇无论选材还是扇面上的字画都是他极为钟意,日后再选未必能找到这么心仪之物。
他小心翼翼将折扇收起,闻言后便笑语道:“腰扇只作寻常遮阳,此物更类江东人家所用屏扇。只是屏扇笨重,如今匠心独运缩于掌间,诸多奇巧便是妙趣横生。有此雅物在手,麈尾只配蒙尘。稍后我引道晖往南苑去,无论道晖钟意何种,都可尽情挑选。”
杜赫听到这话,神色便是一喜,他确是钟爱这种雅物,当即便谢过褚季野,旋即才又想起此前话题,便笑问道:“都中三甲,季野兄直言二甲,不知这第三甲,又是何家俊彦?”
“这第三甲,其实在都中也是毁誉参半,颇受争议。但若此人不入甲等,相信都中年轻一代也无人敢言能取彼而代之。”
听到褚季野这么说,杜赫倒是有些讶异,实在不明就里,追问道:“还要请季野兄详述,为何毁誉参半还会名列甲等?”
“千金义施沈维周,便是这第三人之名。”言到这里,褚季野神态也是颇为复杂。
“沈维周?”
若说殷浩之名只是有些陌生,那么这位沈维周那真是闻所未闻。杜赫绞尽脑汁,也实在想不到江北哪家旧姓是姓沈的。
“道晖不必再费思量,这位沈维周并非江北人家,乃是吴中新出门户。正因如此,时人言及此节都是不能淡然,不甘心被一吴人门户跃居其上。”
褚季野感慨一声,旋即便又说道:“但若由心内而言,对于这位沈维周,我心内也是颇为钦佩。此人意趣迥异于常人,擅作巧思奇论,且能别具风格,自成雅趣。便如道晖先前所见哲子扇,便是这位沈维周先作,继而风靡建康。”
“这还只是一斑而已。便如时人所赞千金易散,便是去年此时,此子广集都中名流,臧否时之清雅,以金量之。与会者名著几金,皆以等量赠之。”
“人之清趣,发乎方寸,旷达于怀,以金量人?似是……有污风流啊!”
杜赫听到这话,神态便有几分鄙夷。
褚季野见状便是一笑:“道晖只知其一,此事缘起尚有旁因。如今都中众皆瞩目之南苑邸舍,便是其家产业。这南苑经营别具一格,除沈家自己售卖诸多器物之外,尚有多处闲余之地。其中一座风物台,人皆可置货台上,供宾客观摩目量,每月得价最高之雅物,不独有财货相赠,更可得南苑一处邸舍于中经营得利。”
“以金量人便是缘起于此,人之雅趣,内感于心,外应于物。人心难量,其所好之物却是具体。以金标物,实则标人。如今这风物台标物,已经成了都中一桩盛事。不过也确有人不悦此事,偶或涉事其中,随后却是耻于言利。此类事情积攒下来,达到千金之后,南苑便以此项资财大散于中,这便是千金义施的由来。”
杜赫听到这里,心中已是充满好奇,想要去南苑看一看这让他倍感新奇的风物台标物盛事。
褚季野见状,便也不再多言,于亭中招待杜赫草草用过一餐,然后便吩咐人备好车驾,往南苑行去。
牛车沿秦淮河徐徐而行,越近城中,所见便越繁华。这对于多见北地流离失所、满目疮痍的杜赫而言,恍如到了另一个世界。他早年在家中,多听长辈言道洛阳昔日之繁荣,今天身临建康城繁华之地,心内便下意识觉得早先的洛阳即便繁华,大概也无过于此了。
“南苑到了。”
又行小半个时辰,褚季野便指着外面街道笑语道。
杜赫循着褚季野所指的方向望去,神态顿时流露出惊异之色。他由牛车上望去,吸引视线的还非街道上比肩接踵涌动的人流和往来不断的车驾,而是那几乎高耸入云的几座宏大建筑。这些建筑拔地而起,如山峰一般屹立在城中,彩帛招展,亭台兀立,还未靠近过去,便让人感觉到十足的压迫感。
“如此高的楼宇以何物建造?难道就不怕有坍塌之危?”
褚季野听到杜赫感叹,心中不免也有些许自豪感,笑语道:“眼前这些楼宇,尚是小态。道晖若见城东沈园摘星楼之宏态,才知人力之伟,无有尽处!”
讲到这里,饶是褚季野有皮里春秋,眼神亦是熠熠生辉,拍掌咏颂道:“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千金沈郎诗才横溢,凭此已可独步江东!”
听到这诗作,杜赫脸色也是变了一变。虽然此诗并无时下骈俪浮华亦或堆砌用典的诗风,但在这朴素平实的言辞之外,却给人以瑰丽壮阔、似是身临其境之感。越是念诵,心内越是惊奇,难怪褚季野要如此盛赞那位沈维周,果然是妙趣天成、皎皎不群之辈。
随着牛车驶入苑中,眼前所见诸多壮观更是让杜赫目不暇接,瞪大两眼四处观望。这些楼宇最低的都有数丈高,最高的那一座更是有十余丈,底层庞大如同山基,硕大的岩石块垒堆砌而起,岩缝彼此之间接触针插不入。几座楼宇拱卫四周,底方虽然相连,但随着往高处耸去彼此楼身便分离开,当中有栈道相连。
行在这些宏大建筑之中,人心中难免生出卑微之感,但一想到如此人间盛景亦是人手堆砌而成,更有一股从未感受过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苑中神态如杜赫一般或惊叹或感慨者不在少数,哪怕褚季野于此地已经出入惯了,每每行入仍有诸多感慨:“人力之伟,岂独眼前?如此梦中都不曾见之盛景便立于眼前,可知世事纵使艰辛,亦不足驯我之心。日垒一石,功达参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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