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杭地临浙江,除了地理上的优势之外,左近多膏腴良田,物产丰饶,较之太湖周边也相差无几。
但也正因为这样优越的条件,余杭也广受瞩目,早在东吴时还有大量军屯于此,因而并没有崛起什么太强势的人家。吴亡后才有大量吴中人家来此经营,如今也只是小成气候而已。
席中这些人家,相对于吴中其他动辄占田围湖百数顷、大兴耕桑果饲的人家,在庄园经营上反而没有太大优势。但并不意味着这些人家就是弱势群体,他们占据地利之便,大收货殖转运之利,乡土中虽然不成气候,但所掌握的浮财却是海量的。
早先沈家虽是冠绝吴中的兵甲豪族,但一样拿这些余杭人家无计可施,泾渭分明,彼此都难施加影响。
但随着沈家在乡土中强势崛起,加之得到乌程严氏的大量家产补充,渐渐将吴兴串联成一个整体,余杭这些人家便难保持超然地位。要维系以往的既得利益,必然要随着吴兴整体而做出调整。归根到底,根扎得不够深,太容易受到局势的影响。
这就好比南渡的侨门,太依赖于政治形势的波动。一旦政治优势不再,那么也就会快速衰落下来。南渡百氏,真正能熬过这场考验的寥寥无几,以往高门,多数流于寒庶之中。
所以,余杭但凡有名号的人家,在商盟中都有参股。因为这样的社会地位,需要拥有更敏锐的触觉,一旦不能紧跟大势,随时都有可能掉队而被排挤。
沈哲子也知自己这个年纪,要让人家业相托是欠缺一些说服力,所以商盟虽然谋出于他,但是明面上的主持一直是他叔父沈克。
所以在席中听各家讲述眼下余杭舟市的集货情况,沈哲子只是作为一个倾听者,并不发表太多自己的意见。纵然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也都是在心里默记下来,稍后再用商盟函文责令修改,避免直接面斥予人难堪。
总体而言,余杭舟市的集货情况尚算乐观。原本此地这些人家便是靠此为生,维持家业,都有各自的供货渠道。加入商盟之后,他们所面对的客户不再是遍布整个江东的商贩,而是直接向商盟这个大客户供货,原本所拥有的渠道则也变形成为商盟的延伸。
这样的结合,对彼此而言都是一桩好事。商盟能借此急速扩张,扩大影响力,而余杭这些人家则能大大缩短财货往来的周期,原本集货的风险也都降低下来。
听这些人讲述完舟市的情况后,沈哲子才笑语道:“货殖行贾乃是诸位本业,各家同心戮力担当任事,商盟也必将欣欣向荣。大家祸福共享,亦是我郡中乡人之福。”
“哲子郎君年浅智高,我等虽然痴长,在你面前也不敢言谋深啊。”
座中一人笑着恭维道,乃是余杭钱氏族人名为钱举,亦是钱凤的族弟。因与沈家交情深厚,钱氏这一脉虽然迁来余杭未久,但随着沈家逐渐兴旺起来,近几年发展势头也很迅猛。
因为钱凤的缘故,其家除了明面上在商盟的两股股资,另有沈哲子从自己股份里划出的一部分以供养钱凤家人,也都寄存在其家名下。
听到这话,其他人的都纷纷笑着附和,无论心中想法如何,最起码表面上不敢流露出对沈哲子的轻视。
此类话语听得多了,沈哲子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听过之后就算了。与众人再寒暄几句,沈哲子便又讲起了今次碰面的重点:“今次途径余杭,除了与诸位见个面之外,尚有我家叔父叮嘱的一件事情,与余杭舟市有关。诸位长居此乡,对此自然也有独到之见,还要征求各位的看法。”
说着,沈哲子抬手示意仆从将一份份函文摆在各人面前案上。早在乌程商盟之会上,众人便见识到这种方式,眼下也不感到意外,听闻是沈克这个商盟总裁交待的事情,都不敢怠慢,纷纷拿起那函文仔细阅读起来。
待看清楚函文内容,众人脸上便纷纷流露出震惊之色,那钱举手握函文,神态凝重道:“要让商盟出面,替朝廷代理余杭舟市……令居兄这想法,实在是前人未及,发人深思,亦撼人心魄!”
沈哲子闻言后便是一笑,函文中的内容,便是他关于余杭舟市的构想,那就是由商盟出面,向朝廷请求对余杭舟市进行包税。
包税制度,利弊参半,对于弱势的朝廷中枢而言,能够借此获得一个稳定的财政收入,代价则是放弃一个地方的税收权。史上这种扑买制度,肇始于南朝,盛行于五代,都是割据乱世,没有一个稳定的集权中央而采取的一种折中权益之法,让政权获得一个尚算稳定的收入。
早在年初南下会稽行过余杭,见识到余杭舟市繁华之后,沈哲子便一直思考如何将这个地方纳于自家掌控之下。但那时候,老爹的会稽内史之位都隐有不稳,即便有想法,也没有相匹配的力量。
之所以要包税余杭舟市,沈哲子也是经过了一番权衡,考量诸多。其中最主要的两个原因,第一是借朝廷赋予的包税权,让商盟掌握余杭舟市的经营,这对于商盟的初期发展壮大意义极大。
至于另一个原因,当然是为了给自家再施加一层保险,谋求新的筹码。皇帝命不久矣,时局将有变化,庾亮的权势即将攀至顶峰。眼下虽然由于公主的缘故,沈家与庾亮的关系有所和缓。
但政治上的考量从不以感情上的偏好而有转移,庾亮一旦大权在握,必然会有集权的需求,像沈家这种盘踞地方的豪强,既是帝戚,又搞出商盟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彼此之间会有冲突乃至于敌对,这是必然的。
沈哲子虽然娶了公主,给自家争取到一个政治上的优势,但这优势在眼下而言,前景大过了实际。无论是他,还是公主,想要对时局有大的影响,单凭眼下的年纪便尚稍欠火候。换言之,沈家想要争取一个政治上的山头,担当起南人大旗,成为真正的执政高门,虽然道路已经铺就,但还要时间去攀爬。
所以,沈哲子要在庾亮还没有大权独揽的时候,给自家争取更多底牌,摆脱政治上的依附地位,谋求自立。
余杭舟市赋税乃是重要的台资来源,对于许多家无恒产、要靠俸禄赏赐度日的侨门台省官员而言,影响极大。若沈家能掌控住这里,一方面让吴中基本盘更稳固,另一方面有了直接影响中枢的手段。虽然这影响还很微弱,但对沈家而言,已经是一个巨大的跨越。
以包税制分割中枢事权,此前未有此例,但沈哲子权衡诸多,却觉得卡在时下这个时节,很有可能获得成功。
如今沈家乡望达到一个顶点,而且用来发声的商盟虽然只是草创,却囊括牵涉诸多。最重要的是,这件事并非仅仅只对沈家有好处,对于中枢而言也是颇为得利的举措。
时下的余杭舟市,管理极为混乱。朝廷和郡府虽然在此设立市监,但占据位置的却是吴中各家,朝廷能够施加的影响微乎其微。此前单凭一个乌程严氏,凭其家把持舟市,便将舟市搞得凋零大半,近来才再有起色。由此益发能看出,朝廷对于节制地方的无力。
沈哲子提出这个包税方案,是在此前数年的平均值基础上,翻一倍进献赋税。是抱残守缺守住这一点名义上的节制,还是放弃已经被分割得支离破碎的税收权以换取一个长期稳定的财政收入,那就真要靠台省自决了。
其实要获得舟市的掌控权,对沈哲子而言,凭借商盟耐心经营几年,也能逐步吞没过来。但缺点则是时间太长,而且反弹过大。余杭舟市沟通南北东西,凭眼下的商盟,能够影响的也仅仅只是南北这一条吴中线,至于西行荆、江的商路,势力同样很庞大。
而且还要考虑到台中的态度,若台省扶植荆、江而压制吴中,想要完全掌控舟市,仍是障碍多多。这不是没有可能,月前江州刺史应詹任上病逝,庾亮的好基友温峤已经离都担任江州刺史。
对于沈哲子而言,能够用钱解决的问题,实在不必争得脸红脖子粗。若台中不答应此请,那也不必客气,中书执政又不能亲临舟市坐镇,家门口偷税漏税实在太简单,他可以保证今年的舟市台资收入锐减乃至于颗粒无收!
虽然沈哲子对皇帝不乏感恩,与公主之间的关系也是你侬我侬、恋奸情热,但上升到政治层面的考量,分割司马家权柄,也不会太客气。稍后小舅子登基大典太难看,他可以看公主面子,私人补贴一点,但这种政治筹码的争夺,绝无可能因为个人情感而有所退缩。哪怕不回房睡觉,这事情也没有商量的余地。
而想要通过包税来获得舟市管理权,便要仰仗余杭当地这些人家。所以趁着今天路过余杭,各家聚集在此,沈哲子把这方案抛出来。此议如果能成,对他们这些人家而言也是有极大好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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