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沈牧的叫嚷声,沈哲子起身来打开房间门,便听那家伙在庭中叫嚷:“这么热的天,你关了房门……咦,公、公……唉,真是失礼,我稍后再过来!”
沈牧正叫嚷着,旋即便看到站在沈哲子后方的公主,再见沈哲子前襟有些凌乱,仿佛陡然被掐住脖子的公鹅,低头转身疾行而退。
见这家伙如此作态,房中两人哪还不知被误会,公主丢给沈哲子一个白眼,然后便行出来,顿足一喝:“站住!”
沈牧听到这话,原本脸上些许促狭笑意连忙收敛起来,他自知这两人在房中也不至于能做什么事,如此姿态还是有心要沈哲子尴尬。可是面对公主,心内却总有些犯怵,不独因为对方的身份,更因为沈哲子大婚后第二日自己便作女装绕庄行了几圈,再面对公主,便有几分羞赧,毫无大伯子该有的威严。
“伯子既然来了,何必要急着走。我与夫郎只是闭门言些琐碎家事,倒不知伯子寻维周有什么事要谈?”
在旁人面前,公主板起脸来倒也有几分威仪,全没有在沈哲子面前的刁蛮姿态,大概也算是女子天然而有的禀赋。
沈牧耷拉着脸转回来,待见沈哲子略有幸灾乐祸的眼神,更觉汗颜。他先对公主施一礼,瓮声瓮气道:“我于家中向来无状惯了,倒让弟妇见笑。我来寻哲子,倒也没有什么急事,只是家里瓷窑开窑,打算邀他同往一观。”
沈哲子听到这话,精神倒是一振,急忙发问道:“可是马方马老丈守的那一窑?釉色如何?是青是白?”
“这哪能得知,我也是心里好奇,才来寻你去看一看。这一窑所耗财货十万巨,我倒要看看能烧出怎样不同寻常的器具!”
沈牧早年被沈哲子安放在砖窑场,对于陶瓷行业也颇有涉猎,深知一窑瓷器的成本,十万钱简直匪夷所思,因而有此好奇。
“二兄稍待片刻,我与你同去!”
沈哲子也迫不及待想看到自家瓷器坊耗费大量人工物料烧制出的成品,回房后披了一件风裘,然后便往外疾行。
“我也去!”公主站在门后,低声说道。
“同去,同去!”
沈哲子摆摆手,示意公主去房内换衫,还不忘加上一句:“以后你再讥笑我笔法,再不带你出门!”
“哈哈,玉郎妙笔,不逊卫张,我哪里又敢讥笑。”
公主闻言后又是大笑两声,然后唤过侍女进房去换衫。
沈哲子行入庭中,便见沈牧对他挤眉弄眼:“伉俪情浓啊。”
“不必羡慕,我父已经传信来,要我过几日陪你去会稽贺家议婚。”
沈哲子笑着拍拍他肩膀说道。
沈牧听到这话后神色却是一苦,如今他虽然不再痴迷于那位吴兴菡萏,但自己房中美姬诸多,一个人逍遥快活,半点也不想找个高门正妻来管束自己。片刻后便行到沈哲子面前,苦着脸低语道:“青雀,帮帮我啊……”
“你也不必求我,我从乌程返回时,叔父已经交待我,你若再推诿,打断腿送去会稽。议婚后归家慢慢调养,不耽误大婚就好。”
“你们好狠!”
听到这话,沈牧神态更是忿忿。还待要说什么,却见公主已经从房中行出来,便连忙闭上了嘴巴。
一行人出门上了牛车,往瓷窑行去。
路上公主突然一拍脑门,继而笑语道:“刚才只顾欣赏青雀新趣笔法,都忘了问你,你去会稽做什么?怎么没听你提起?”
沈哲子闻言后脸色又是一黑,大概这一污点要被公主拿来耻笑半生了。
“我去会稽可不是游玩,太多事情要做。”
这话倒也不假,早在年初入都之前,他便打算往会稽一行。只因要入都备选帝婿,耽搁至今。归乡后忙完大婚,又运作商盟之事,到了现在总算抽出时间来。
带沈牧去会稽贺家相亲议婚只是小事,除此之外,尚有更多事情。比如早先攻打严家时救出的那些难民,他只托付葛洪去为人诊治,总不好一直不管不问。还有会稽与吴兴水道勾连的问题,荒地开发,最重要的便是徐茂已经联络京口故旧,走海道运送来了一批流民,也需要安置。
虽然这些事情都有人来打理,但沈哲子统筹全局,总要去看上一眼,心里才能形成一个具体的规划。
“不是游玩,还要带着你那大病初愈的小侍女?我也去!”公主闻言后便又说道。
沈哲子笑语道:“我本来这几日行前问问你要不要同行,只是车船劳顿,担心你吃不消。”
“这有什么吃不消?我不还是从建康来到你家!”
听到沈哲子答应她同往,公主才又笑起来。她性格好动,最喜欢四方游览观赏,能再远行一次,确是倍感期待。
“你要跟着我也好,只是今次去会稽,都是打理自家家业,关乎一家老小衣食糊口,你可不要任性,凡事要听我的。”
“你若不招惹我,我哪时没有听过你的?”
一路闲谈着,很快便到了龙溪庄南的瓷窑。沈哲子下了车,便看到山坡上浓烟滚滚,应是已经熄火散热通气,他便拉着公主的手匆匆行上山坡。公主在家里换了一身男装,眼下跟着沈哲子上山倒也并不怎么引人注目。
到了山坡上,远远便看到站在人群中的老者马方。这马方乃是沈家颇为倚重的陶瓷老匠人,早先沈哲子改造砖窑烧制红砖,便请这位老者负责打理。如今要精研陶瓷技艺,自然也要托付给这种经验丰富的内行。
“马老,瓷器可取出来了?是青是白?”
沈哲子行到近前,便疾声发问道。
时下陶瓷技艺已经颇为精妙,可以烧制比较精美的青瓷。瓷器或青或白都是瓷胚原色,沈哲子之所以纠结于此,则在于白瓷的烧制技艺要求更高,从选料到工序也更繁琐。而且在白瓷的基础上也更有拓展性,挂釉上彩,相对于青瓷而言,白瓷是更好的底色。
烧制白瓷,需要白胎白釉,但在武康附近,所需要的垩土却不多见。沈哲子也是花费了不少的人工物力,才在左近搜寻到一些。
对于这一窑花费了海量人工物力的瓷器,马方老者也是充满期待,只是听到沈哲子的问题后,却也不甚乐观,闻言后只是说道:“郎君稍待,即刻便出窑了。”
话音刚落,前方便有人喊:“让道,让道!”
过不多久,这一窑烧制的诸多瓷器便一一陈列在竹桌上。因为眼下的重点在于烧制的技艺,因而这些瓷器只是寻常造型,并没有在塑胎上花费过多精力。
“居然还真有白色的瓷器!”
兴男公主见众人神态都颇为专注,也凑上去看,随手拿起一个瓷碗放在手里看。沈哲子也凑过来仔细观察,发现这瓷碗乍一看虽是白色,但其实白中仍有颇深的青色,釉色并不透亮,有一种灰白暗淡,且颇多裂纹。
马方老者走上前,拿起一个瓷坛观察片刻,用手搓了搓表面,然后屈指轻敲,最后随手丢在地上,那瓷坛顿时变成碎片。
沈牧看到这一幕,顿觉肉疼,这一窑瓷器所耗成本十数万,居然就这么毫不怜惜的打碎,心中充满惋惜。
马方却不理旁人情绪,蹲在地上捡起碎片来,将那碎裂横面观察良久,然后又有小锤敲得粉碎,长满老茧的手抓起粉末在手里搓动片刻。
沈哲子一个外门,并不清楚陶瓷技艺该如何评判,只是候在一边,等待老者作出结论。
“垩土还是太硬,虽然筛选几次,终究不达上品。釉水稍干,火候也用老了……”
马方老者絮絮叨叨说了半晌,沈哲子也渐渐总结出来最重要的一点还是用料达不到要求。他只是知道素瓷青白不同,跟胚土中的铁含量有关,至于更深入的知识,则就不明白了。
但他也知道,自己要在武康强求烧出白瓷确实有些勉强,历史上南青北白的格局,必然是有地域上的差异,不是技术能够弥补的。这一窑白瓷难称上品,他倒也并不失望,只要能够总结出技艺的缺陷,就是一种成功。
过了良久,马方老者才拍拍手站起身来,对沈哲子有些歉意笑道:“技艺不精,让郎君失望了。”
“不妨事,知道疏漏在何处,总有成功的一天。稍后江州会有一批新的垩土送来,还要仰仗马老作工。”
沈哲子笑语道,他对白瓷确有几分执念,本地搜罗垩土的同时,也派人前往景德镇周遭去找,已经有了一些眉目。
虽然白瓷没有烧成,但近来瓷窑这里也不是没有收获。此地本就属越窑范围,不计工本的投入下,沈家不只能够烧出时下最上等的青瓷,胎薄釉润,如冰肌翡翠。黑瓷也已经烧制出来,色黑如墨,釉厚如脂。这已经是远远领先于时下的工艺,一俟推出市场,可知沈窑精瓷可称江东之冠。
单单不同釉色配方,便总结出数十种。若这些配方一一都能打磨成熟,那是可以传承千年的优良技艺!
而且,就算没有烧出上等白瓷,但眼前这些成品最起码说明路子走对了。若真能一蹴而就,反倒小觑了先人们传承千年之久的精良古法。沈哲子的执念在于后世白瓷基础上衍生出更多富于变化的瓷器,因而充满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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