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墅内的木塔上,一名身穿王袍的少年临窗而坐,在其对面则恭然立着一名侍女,正是那个负责引领沈哲子的健谈侍女云脂。
云脂神态虽然恭谨,语调却是极快,从殿中见到沈哲子开始,一直讲述下去。少年的言谈举止乃至于神态,在这侍女口中都一一被道出。但因描述的过于繁琐累赘,那王袍少年神态之间颇有几分不耐烦,也不制止这侍女的讲述,只是视线已经转移到窗外。
他所在这个位置视野极好,由这里可以将整个庄园景致收入眼底,从这里不只可以看到高僧竺法深讲经的小楼,甚至还能远眺到外间河畔竹台上的清谈。对于自己不能身临其境与人同乐,少年心内虽有不满,却也不方便流露出来。
待其神游物外良久,视野收回时,侍女云脂才终于讲到沈哲子行到小楼下听经,自己则被传唤来到塔上,话语才终于告一段落。少年见侍女住口,下意识问道:“还有没有遗漏?”
侍女云脂脸上浮现些许红晕,继而才垂首道:“尚有一点与婢子有关……”
“一并道来。”少年摆摆手示意道。
听到吩咐,侍女云脂才有些羞赧的道出沈哲子夸赞她口才这一节。听到这话,少年忍不住笑一声,说道:“这位吴中玉郎,还是一位怜惜美人的雅趣者。”
这少年便是东海王司马冲,眼前这个云脂在他王府中倒也是一个姿色颇为出众的侍女,只是太过于健谈,稍欠女子该有的温婉娴静,因而不留王府,被发配来这寻常少有人来的东郊庄园内。
“沈氏郎君确是一位识得顾及人所感的有礼君子。”云脂下意识评价道,沈哲子对她的赞许还是让她颇感受用的。
“左太冲貌不惊人,他是在暗笑你容貌粗鄙呢!”
塔内突然响起一个清脆声音,那侍女云脂吓了一跳,捂住胸口转头看去,只见一名年纪不大、身穿直领丝袍的少年人自内室中行出。虽然束发作男子装扮,但观其脸颊粉润,额头光洁细滑,五官玲珑精致,分明是一个最多十岁的小女童。
见这小女童行出来,东海王便长身而起笑着迎上去:“兴男,这三人如何谈吐风度,你都已经听过。我答应你的事情已经做完,是否可放我离开?”
兴男公主行至房间中,听到东海王的话,秀眉微微一蹙:“王叔似是极不乐意帮我一次?”
“哪有此事,只不过今次我私带你出都来,心内实在惶恐难安。若被皇后知晓此事,责难我倒可一人承受,却担心你受殃及啊。既然该知道的事情已经听过,我现在就安排人送你回城吧?”
东海王苦笑着说道。
“我不走!只听旁人说几句,我又怎么知道他们是什么风貌?就如那吴兴沈哲子,不过巧言夸赞几句,你家这侍女就诸多美言。若不亲眼见一次,旁人口中听闻,我又怎知有几分真假!”
那侍女云脂得知眼前女童身份,心内已是一惊,待听到这里,忙不迭跪在地上颤声道:“婢子不敢欺瞒公主,所言句句属实,绝无粉饰过誉……”
兴男公主行至云脂面前,说道:“抬起头来……你也生得不丑,那沈哲子怎么把你比作左太冲。你自己还沾沾自喜,真好笑。”
云脂垂首道:“婢子所言沈氏郎君种种,只是自己所观所见。至于沈氏郎君是毁是誉,亦不敢深加思量……”
“你的话倒是真多。”
兴男公主点点头,又上下打量那云脂一眼,转头对东海王说道:“王叔,把你这侍女送我罢。我身边也正缺这么一个能言者,以后与阿琉再有纠纷,正要让这么一个能言之人替我在母后面前讲述。”
“你要什么,我哪敢不允。只是,我带你出都已经非分,你可千万不要再显迹人前。”
东海王连忙点头应允,神色却又有几分苦恼道:“至于你的婚配之选,自有宗中长者权衡取舍,你又何苦自己强看一眼。”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却是有些不悦,继而忿忿道:“父皇、母后观我生厌,要把我强许人家,我也不乐意再赖在他们眼前。只是要去到哪一家,凭何要旁人替我拿主意?若见这几个都不合我心意,一个一个都射死他们!”
东海王闻言大汗,不知该如何应答这彪悍话语,视线投向塔下眸子便是一亮,唯恐天下不乱对公主招招手:“兴男你过来看一看,那沈家子似与王氏起了争执。”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顿时有了兴趣,连忙行至窗前,探出头去往下看,却又被东海王往回拉了一拉,怕被塔下旁人看到。待找到一个合适的视角,兴男公主才指着下方问道:“那一个穿青袍的是沈家子?王家又是哪一个?咦,王家那几个是打算以多取胜?哈,明明比人大了那么多……”
塔上虽然看得清楚,但却听不到下方人语,看了片刻后,兴男公主心内好奇更炽热,头也不回摆摆手对云脂说道:“你快下去,他们彼此都说了什么,打听清楚来回报!”
侍女云脂急匆匆下去,而此时由塔上看下去,沈哲子已经被众人团团包围住,似是在承受交口指责。看到这一幕,兴男公主便有几分不悦:“那沈家子好歹都是父皇属意者,他们这些人一起凌弱,实在有欠风度!”
“今日贺客多为侨人,那沈家子乃是吴姓,彼此之间自然难和睦。”东海王干笑一声解释道。
兴男公主却皱眉道:“那张家子不是也来了?他也是吴姓,看到乡人受困怎么也不帮助?真是没有担当,今夜就先射死他!咦,那沈家子又说什么?”
沈哲子倒不知远处还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听到众人交口指责自己表里不一,巧言令色,并不急于反驳。只是沉默着等众人渐渐没有了新的说辞,然后才指着身前不远处的竺法深笑语道:“深公佛理确是粗浅,言法诸多却难消人戾气,教出了一群执于口舌逞威的浅薄之人。”
听到如此不客气、无敬意的大话,周遭气氛更如沸腾的油锅一般,对沈哲子的言辞攻势又掀起一波浪潮来。身处这骚乱中心里,沈哲子仍是处之泰然,仿佛众人所诋毁斥责的并非自己,心内反而一哂,如此群情激涌环境内,这些人却只是鼓动口舌,连挽起袖子作势动手者都没有一个。这样的战五渣,再来一打沈哲子也不惧。
那竺法深听到沈哲子的话,眸子转为幽深起来,且不说他名望资历摆在这里,只是眼下这个年纪被一个少年指着作不屑状,心内已经不能淡然。
不过见沈哲子在众人言辞围攻下仍能保持悠然姿态,心内倒是一奇,他抬起两臂示意众人稍安勿躁,然后才上前一步微微一笑:“佛法自是精深奥义,我能撷者不过一叶,言于人者又只一角,岂敢言精深……”
听到这里,沈哲子便环视众人一眼,笑语道:“你们也听到,非我妄言深公浅薄,法师自己亦有同感。”
“貉子实在无礼!深公此言不过自谦而已,凭你如此短智之人,又能知多少佛法精意?狂妄大言,狂悖人前,真是恬不知耻!”
“我知我非我,亦知人非人。但求苟日新,日日新,从不抱残守缺。”
沈哲子微笑道,然后望着竺法深:“深公或觉我言有狂妄,彼此已是殊途,我亦不求相知。此前所颂之偈已是旧识,当我起身而去时,已有新得,不知深公可愿一闻?”
竺法深虽然已是沙门信众,但其实亦未能完全堪破意气,否则完全不必自小楼上行来,听这少年言辞非己,心内已经隐有不满。待听到这里,更觉这少年确是无礼之人。
佛法精义,就连他都要枯坐苦思,沉吟斟酌良久,始能有一二心得。这少年先前一首佛偈或有几分偶然侥幸得之,确是工整,就连他也只能从其行为将之撼破,但若说这么短时间能更有优于先前所得,那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
沈哲子倒不管旁人信或不信,反正都是现成的东西,张口就来:“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原本有些嘈杂的环境,因沈哲子道出这二十字的佛偈,气氛陡然寂静下来。原本单独听到这一首佛偈,或能有所感触,但不至于过于心惊。可是在众人皆已认可前一首佛偈的情况下,再听到这一首,便如平地生风,江潮骤起,境界陡然跃升到一个全新境界,一时间竟无人开口。
尤其那个竺法深,在听到这首佛偈时,仿佛一道惊雷于耳边骤响,又如醍醐灌顶一般,整个人都呆在了当场,越是咂摸,越觉得这首佛偈似有无穷尽之意,就连他心中许多疑难都豁然得以贯通,而许多业已打磨成熟的观点,也都被碾压而过坍塌下来!
看到场中众人闻者今皆愕然,沈哲子会心一笑。
时下盛行的佛教般若宗,本就是禅宗的前身。而这两首佛偈所所牵涉出来的六祖慧能与神秀和尚,各自都为后世禅宗开一派之论的宗师人物。无论是否信佛,对这一桩公案或多或少都有耳闻。
菩提本无树,可以说是将禅宗般若性空阐述到了极致,单单凭这二十个字,时下这些高僧,有一个算一个,都要在沈哲子面前低头。
眼见那竺法深仿佛顿悟一般沉吟不语,沈哲子才不会给他悟道一般爽快体验,无论这和尚是不是琅琊王氏之人,既然架秧子起哄,那自然也没有什么客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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