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着座下那少年,一时间皇帝却不知如何开口打开话题。
这少年早慧聪颖是肯定的,由其神态举止的细节就可以看出来。但若要将之当做一个成年人来对答,又似乎有些怪异。
叩问本心,皇帝之所以要见沈哲子,原因其实很复杂。除了以此来警示庾亮之外,另一个目的便是不想放弃吴兴沈氏。
这一家族虽然没有清望显名,但正因如此,才能家风平朴切实,不同于南北高门夸夸其谈、避实就虚的风气。其家族成员更多的是以事功为立身求晋之阶,而非沉迷于玄虚妄诞的清名邀位,这一点由沈充上任会稽之后诸多举措就可以看得出来。
如果沈充愿意忠于王事,皇帝并不介意放弃个人的恩怨,对其予以重用。先帝时社稷危若累卵,人心动荡难平,需要仰仗南北人望所系的名士才能维稳局面。但今时已经不同于往日,法统既立,人心咸附,更需要那些能任实事的国之干臣,才能谋求国祚复兴。
所以,在皇帝心内,南人中那些名望不著但却深植乡里的士族,便是下一步需要拉拢的对象,其中最为突出者,便是吴兴沈氏。
这一类家族,既有任事之心,又无虚名之累,若能用之,可令皇权直接渗透三吴腹心乡里之间,能够更有效的节制江东之地。
这还只是其中一个好处,更大的好处则是这一类门庭若得攫升,必然会冲击时下那些高门的影响力。皇权稳坐中央,平衡彼此,肯定能够获得更超然的位置,绝不会再发生被一二高门钳制京畿,威逼中枢的局面。
所以,皇帝才默许南顿王的举动。谁知此人言则滔滔不绝,行则寸事难为,不堪大用。更令皇帝意想不到的,则是沈家反应如此敏锐激烈,一俟发现丁点苗头,旋即就做出有效的应对,令得皇帝后续谋划尽数落空,就连原本布置好的局面都倏忽糜烂,险些功亏一篑。
因此对于沈家在建康城具体斡旋的这个少年,皇帝心内充满了好奇。他倒不觉得沈哲子此举有多惊世骇俗,毕竟南顿王那蠢货乖乖奉上一个莫大把柄,居然贻人口实,就算这少年看不出其中深意,自然也有其他人为之分讲利害。
皇帝尤其惊诧的,还是这个少年决断之果决,毫不拖泥带水。察其所为,几乎前脚拿住南顿王把柄,后脚就立刻付诸施行。
譬如手谈,当食不食,反受其殃。很多人明白这个道理,但在关键时刻能够做到的却少之又少。聪颖智慧不足夸,垂髫小童再聪颖,不敌花甲老叟有心机。然而“果断”却是天赋的本领,惟此秉性,能成大事。
就好像平灭王敦之战,此前朝堂众说纷纭,各有忧虑,迟疑不决,然而皇帝却能力排众议,赌上国祚性命背水一战。现在,他赢了,王敦则被曝尸于野!
所以,对于这个果敢决定,险坏他大事的少年,皇帝虽有怨气,亦不乏欣赏。
所以,他要见一见沈哲子,问一问这少年为何如此果决的无视自己的暗示,选择一个完全相悖的决定!
可是在见到沈哲子后,皇帝却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毕竟许多事情,只是暗流的涌动,并不适合宣之于口。难道要让他亲口承认,因为被一个小童无视,而心存忿怨吗?
沉吟良久,他才徐徐吟咏道:“投我以木瓜……”
沈哲子嘴角微微一颤,他已经很后悔刚才嘴贱之举,却不明白皇帝为何先提这一茬。但眼下这形势,打死也不能承认自己在其宫苑主动撩拨其女。于是,他便认真倾听,间或微微颔首,以示皇帝吟咏切合声韵,情真意切,颇具功力。
一边吟咏,皇帝一边观察少年神情,发现对方一副聆听受教模样,仿佛已经忘了这首诗此前还出自其口,真是从未见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皇帝顿感索然无味,也不耐烦再对这少年旁敲侧击,索性便直接说道:“朕方归苑中,便听我小女兴男闻人隔墙吟咏此句,颇受惊恐。”
沈哲子眼见蒙混不过,这才赶紧起身又拜:“小民意有所感,飘然忘形,竟扰到墙外贵人,愿领责罚。”
嘴中告罪,沈哲子心里却是送了一口气。他最担心就是皇帝要对他不利,察其针对王敦反击所为,并没有先放嘴炮求爽的毛病,是一个果决之人。如果真要对自己不利,绝不会拿这些小事喋喋不休。
旋即,他也知道了墙外那个公主是谁,就是那个说出“我见犹怜”的南康公主司马兴男。一想到自己一句诗既调戏了皇帝的女儿,又调戏了未来大能的老婆,沈哲子心里就洋溢着淡淡的成就感。
“意有所感?那么你可知此句何解?”皇帝见这小子终于不再装傻下去,便又逼问道,要让这小子彻底露怯。
“小民拜师日浅,学诗未久,止于声韵,不敢妄注。”沈哲子继续装糊涂,皇帝既然无杀他之意,他便彻底淡定下来,乐得扯皮。
皇帝尚未见过如此奸猾少年,闻言后脸色蓦地一沉,旋即便冷笑道:“朕倒是想起,你拜师纪侯之日,禁中还有赏赐。如此,朕与你还算是同门,纪侯曾授朕声韵之学。”
沈哲子并不敢顺势认下这个师兄,只是顿首道:“小民何幸……”
“朕也不知你何幸之有,居然能拜入纪侯门下,因此今天召你一见,要看看你是否足堪才情,可为纪侯之徒。”
皇帝语调依然冷厉:“今日你便于殿上试作五言四句,看你配不配列于纪侯门下。若不能得,你奉经归还吧,朕亦不许纪侯清名蒙尘。”
沈哲子闻言错愕,不知皇帝此言几分真假。偷偷抬头乜斜上方,只看到一半紧绷的面孔。要他作诗?这皇帝莫非也有文抄公装逼最佳助推手的潜力?
可是一时间,他还真找不到符合时下身份、气氛的诗作,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脑海中闪过诸多念头,良久之后才应诺开口吟道:“我有青钢剑,常于匣中弹。君居琼楼里,何得献阙前?”能应付过去就好,真让这皇帝觉得惊艳到无法接受,那才真是自找麻烦。
皇帝复吟一遍,旋即脸上便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厌弃之色:“声韵略得,意境粗浅。不过这个年纪,也算难得了。”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便有些悲哀,他大概是穿越众里唯一一个在诗词方面被古人嫌弃的了。旋即便又有些不忿,天下才只一石,老子脑海里成吨。再怎么牛逼,跟你说这个有意义?
他惟求应付过去,并不想过于表现,今次之事只是一个意外,以后绝不再孤身立于危墙之下。
然而皇帝却并不打算放过他,略一转念,便又说道:“青釭剑?朕如果没记错,那似乎是魏武佩剑?”
刚刚放下心来,听到这句话后,沈哲子又是欲哭无泪。情急之下他能编出这四句表忠心拍马屁的话来,已经很难得,哪会想到这诸多忌讳,只能以手在地上划写:“不是‘青釭剑’,是‘青钢剑’……”
皇帝微微一笑,未再纠结这些细节,继而又说道:“既然已达阕前,那么你的剑呢?呈上来于朕一观,是否可称利器?”
总算问到了一个有腹案的问题,沈哲子长吁一口气:“小民请笔墨,为陛下献上民生宝器!”
听到这回答,皇帝顿感错愕,他随口一问,却没想到真有回答,心中满是好奇,抬手示意侍者去取笔墨纸砚。
待纸笔俱来,沈哲子挪回座具,趴在案上手持毛病。
皇帝缓缓步下殿堂,看到沈哲子拙劣持笔姿势,便轻轻一笑,毫不掩饰他的蔑视。这才是土豪门庭家无显学该有的表现,这倒让他对少年增加了几分认可。
穿越来后,沈哲子就没怎么写过字,柔软笔触拿捏不住,加上皇帝站在他身后连连嗤笑,更让他莫名羞愤。罢了,为了即将到手的官爵先忍一忍!
接连画废了几张纸,沈哲子才勉强画好了已经改造成熟的曲辕犁结构图,模样算不上好看,但旁边却标示着比例尺寸。依照此图,便可以很轻松的将工具打造出来。
没等沈哲子呈上,皇帝先一步把草图拿起,一边看着一边走回自己位置。
沈哲子看到皇帝神情专注的样子,暗道有戏,心里已经开始幻想自己能凭此换一个什么爵位,虚荣心作祟啊。
坐下之后,皇帝又捧着草图观看良久,而沈哲子心里已经将爵位预期从伯爵上升到了侯爵,同时心里对皇帝多了几分认同,如此关心农桑,体恤民力,可惜命不久矣。
终于,皇帝开口了,扬了扬手中草图,脸上带些疑惑与不悦:“此为何物?”
“啊?”
沈哲子没想到,皇帝居然不认识这张图,就算自己画工拙劣些,稍加联想,也能辨认出来吧?
居然不认识这种农耕利器!不认识还看那么认真!活该你家皇位不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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