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身为监斩官的苏慕道终于把勾决的签牌往地上掷去,围在行刑台四周的看客们便是猛然一阵骚动,不少人更是奋力向前挤着,口中还叫嚷着什么。
这其中固然有一些敬佩林烈为人的军中兵卒为他的遭遇感到愤愤不平,想要上前做点什么,却又被早已布置在高台四周的官兵给死死地拦了下来。可更多的,却是对杀头这件事本身的兴趣,只想亲眼看到犯人人头落地的瞬间,毕竟这可不是经常能瞧见的场面,够他们向旁人吹嘘一两年了。至于被斩首的是什么人,又是否被冤枉,就不在这些寻常百姓的考虑中了。
在这一阵骚动间,之前站在林烈身后数尺外的粗壮刽子手便踏前一步,把一满碗的烈酒凑到了对方的嘴边,轻声道:“林总兵,喝了这碗断头酒,小人就要送你上路了。我也只是职责所在,你可不要怨小人哪。”
林烈惨笑一声,也不作答,只是抬眼望了一下头顶那方青天,有风无云,别说雪了,连雨都没有半点会落下来的迹象。都说冤案会让天地变色,更有窦娥含冤,六月飞雪的典故。怎么到了自己这儿,就连这正月里都不见有雪落下呢?
林烈暗自一声叹息,这才张嘴,就着对方的手把碗中烈酒咕嘟嘟地喝了一气,感到一条火线从喉咙直冲入五脏六腑后,才猛然喊了一声:“来吧!”
刽子手不再犹豫,便把碗举到嘴边,将剩下的烈酒倒进口中,再挺直了右手所持的鬼头刀,将一大口酒全喷在了上头。等做完这一切,他才把林烈整个身子横倒,高喝一声,便挥起了刀……
眼看着就要血光迸溅人头落地了,所有人都发出了一阵惊呼,苏慕道则是把眼一眯,精神一振。只要这一刀下去,此案就再无翻转的可能!
可就在这时,人群之外突然就传来了一声尖利的喊叫:“刀下留人!”虽然此时人们都在喊着什么,但这一声还是盖住了大家的叫声,让场面陡然就是一静。
而那刽子手本来这一刀都要剁下去了,闻得此言便赶紧收刀,身子因此一扭,都把腰给扭伤了,至于苏慕道,更是身子剧震,满是惊恐地往人群之外看去:“难道是那卫诚伯竟如此巧合的在这要命关头赶到了么?”只可惜,他此时所能瞧见的只是一大片密集的百姓人头,至于喊停制止行刑之人到底是谁却是一无所知。
百姓们脸上的激动之色却更甚了。这可实在是千载难逢的事情了,比之杀头不知要稀罕多少倍。以往,他们只有在戏文里听说过有人在行刑前被皇帝派来的钦差大人喊刀下留人救下性命的,而这一回可是亲身经历了,这可足够跟旁人吹嘘上十年了吧?
怀着看好戏的心情,人群迅速就让了开来,把及时赶到此地,站在外头高喝打断行刑之人给放了进来。而在看清楚来人模样后,苏慕道更是惊得张大了嘴巴,满脸的难以置信:“怎么是他?”
这位在最后一刻出现阻止对林烈行刑的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陆缜或是某个锦衣卫的官员,而是他苏知府的同谋者之一,也是此番之事的绝对主谋蓟州守军的监军刘道容刘公公!
直到刘道容大步来到他的跟前,苏慕道也没能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盯了对方有半晌后,才颤声道:“刘公公,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莫不是在消遣我么?设下此计把林烈入罪害到如此地步的是你,逼着我要把他处斩的也是你,现在眼看他就要人头落地了,却突然跑出来加以阻止的还是你!你到底想做什么?这是苏知府心里不断嘶吼的话语,要不是此时当了这么多人的面,他就要完全叫出声来了。
刘道容的脸色也有些发青,眼神中同样充满了纠结,他也明白对方心里的不满与困惑,便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苏知府不要见怪,咱家这么做自然是有原因的。我并没有反悔的意思,只是事出突然,所以才没来得及知会于你。等回去后,你自会知道个中原委了。反正现在人是绝不能杀了。”
“你……”苏慕道气得鼻子都快歪了,这不是让自己在满城百姓面前丢脸么?做为本地知府,又是监斩官的自己签牌都投出去了,居然就被人给制止了下来。那让自己今后如何服众,让满城百姓今后如何看待自己这个本地父母官?
可刘道容显然没有再去顾及对方的想法,而是迅速转身,冲还满脸惊讶与期盼的百姓宣布道:“咱家刚接到京城书函,朝廷已知道本城总兵林烈通敌一事,为求公正,不枉不纵,朝廷更派了钦差大人前来查明此事。故而,犯人林烈现在还不能杀,只等钦差大人到后查明内情,再作处置!”
众人这才恍然地应了一声,同时也有人开始猜测起那朝廷派来的钦差到底是何方神圣了。而苏慕道则稍微收敛了一些情绪,很有些不满地低哼一声,这才在一众县衙差役的陪伴下有些狼狈地下台离去。毕竟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这次没能斩掉林烈,对他的打击都是相当不小哪。
而刘道容则是神色有些古怪地看了那已被重新拉起,押送离开的林烈一眼,叹息一声,转身离开。
这场先下手为强的行刑最终演变成一场闹剧也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可谁让刚才是王公公的人突然就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呢——
今日稍早一些时候,刘道容还在自己的府中悠闲地喝着茶水,等待着林烈人头落地的消息传回来呢。以他刘公公的身份地位今日自然是不会跟那些普通百姓一样赶去十字街头看这场处决了,他要的只是一个结果罢了。
可没想到,快到中午时,家奴却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说是京城有人给他送了信来,这让刘道容的精神顿时就是一振。
作为一名有理想有抱负的太监,刘道容自然是不满足于只在蓟州这样的边镇里当个监军,他是想要回到北京,在御马监或是司礼监里谋个职位的。为此,他可没少花心思巴结宫里的那几位深得天子信重的公公,尤其是已被提为东厂提督的王岳王公公,更是他最近努力讨好的目标。
这次所以会对林烈下手,甚至不惜冒着得罪军中将士的风险也要将其置于死地,就是因为这是王公公派人让自己做的事情。再加上之前与林烈间的私怨,便让刘道容再没有了顾虑。
现在突然京城有人要见自己,难道说是王公公知道了自己这些日子的努力,所以要感谢自己么?说不定自己就要因此调回北京,在有了王岳这座靠山的情况下,今后的仕途必然一片坦荡。
想明白这一切后,刘道容立刻就兴冲冲地亲自跑到门前把那风尘仆仆的带信之人给迎了进来,在问候寒暄了两句后,才赶紧入正题道:“可是王岳王公公派阁下前来?不知他老人家有何吩咐?”
“不错,在下正是奉厂公之命而来。”这位居然还是东厂的番子:“厂公此番只有一事要托付于你,你应该知道那卫诚伯陆缜已奉旨赶来蓟州了吧?”
“知道,不过但请王公公放心,此事我们已有应对之法,现在那林烈已被押赴刑场,稍后就将要开刀问斩了。只要他一死,此案便再无翻转的可能!”刘道容忙巴结地笑道。虽然对方只是个东厂番子,但他也不敢太过托大无礼。
不料听他这么一说后,对方却已勃然变色:“你为何要自作主张?这林烈绝对杀不得,至少现在他还不能死。他要一死,厂公的一番布置可就彻底彻底落空了!”
“啊……”听了这话,刘道容是彻底傻眼了,愣怔地看着对方,半晌没能回过神来。
此时,这位也是急了:“行刑一般都是在午时三刻吧?现在还有半个时辰,你赶紧去刑场,无论用任何办法都要把林烈给救下来!”
“可是……把林烈陷害入罪不是王公公他老人家的意思么?怎么现在却又要保他性命了?”刘道容是真有些转不过弯来了。
“一个小小的蓟州总兵又算得了什么,也值得王公公对他用心?厂公他要对付的是卫诚伯陆缜!要是林烈一死,你说那陆缜还会入我彀中么?你赶紧去把人救下来,若是去迟了,事情挽救不回来,王公公一旦怪罪下来可不是你能担待得起的!”
疾言厉色的一番催促让刘道容终于不敢再有懈怠,赶紧答应一声,便急匆匆地跑出门去,策马飞驰到刑场那边,叫出了那一声刀下留人。
所以此番之事就是刘公公自己也是被逼无奈,看着林烈就要被一刀两段居然还要由自己出面来救,这种滋味实在是太难受了。可王岳却不是他能得罪的,也就只能违心地照办了。至于苏慕道的不满,就只能待会儿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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