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华春当然不可能糊涂到踩这个陷阱,但一时又拿不出有说服力的言语来进行反驳,只能沉默以对。同时,惊觉情况有些不妙的他额头已生出了几许汗水来,这个陆缜可比自己想象中的要难缠得多了。
见他不开口,陆缜脸上玩味的笑容越发的盛了起来,趁胜追击道:“郑大人你身为都察院山东道御史,难道只看着官员却不关注民间疾苦么?你可知道,两方贼人在本官派兵剿除之前曾杀害了我多少无辜百姓?到如今,山东境内还有许多人家戴着孝呢。你身为朝廷命官,不思为民做主,居然在此大言不惭的跟本官说什么杀俘,难道是和那些贼人是同属一窝么?”
这话可就更严重了,谁也承担不起这样的指摘。若是真被人认定了他与那些贼匪有什么勾结,即便朝中君臣不信,百姓们也会将其视为仇寇,那他今后的前程可就彻底完了。明白这一点的郑华春是真个急了,赶紧分辨道:“我自然不可能和贼寇有什么关联,这……只是一时失察,方才说错了话……”事到如今,他只有承认自己弹劾的说法有误了。
见此情形,那些声援他的同僚们再次变色,看向陆缜的目光也变得有些不一样了,此人口舌如此便给,实在不好对付哪,必须从别处入手才成,不能再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可他们一时之间又怎么可能拿出应对方略来,还在心里转着念头呢,这边陆缜已经继续把话题往下引了:“再来看看你提到的第三条罪状,所谓的女子杀夫,伤风败俗……”
“这你总不好狡辩了吧?难道陆大人觉着那女子杀死丈夫也是情有可原的不成?”心慌之下,为了在气势上不弱于对方,郑华春只能揪住一点加以针对了,甚至连语气也变得有些蛮横了。
“通奸杀夫一事,在本官看来也是罪大恶极的。所以早在查明真相之后,我便已令人将之明正典刑了。”陆缜肃然道:“但是,郑大人,还有朝中某些大人以此个例来非议我山东整个开海之事就实在有些欲加之罪了。
“各位大人,我就问一句,这天下两京一十三省,除了山东之外,就没有其他地方的百姓作奸犯科,干出此等丧心病狂的举动来了?若是有谁能作此保证的,我陆缜甘愿受朝廷严惩,罢免我的一切官职我也不会有半句怨言!”说完这话,陆缜昂首而立,目光已再次从那些弹劾者的脸上一一扫过。
他这话,让一众官员都发出了骚动,但无论是那些被他扫视的,还是藏于臣班里的官员,全无一个敢站出来做此保证。这可不是说说便可以的,天下这么大,谁知道会不会在哪里发生更恶劣的案子?
陆缜在等了有一阵后,方才说道:“如此看来,大家都相信别处也可能出现这等恶性案件了?既然如此,为何却要拿此案来反对抨击我山东开海之事?你们总不能把这些不守妇道的女子犯事都归咎到开海影响上吧?”
说着,他又似笑非笑地看了郑华春一眼:“郑大人,要是今后某一日你府上的某位夫人也干出了与人私通之事,难道是因为她也去了工坊做工么?”
“你……”郑华春全没想到陆缜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气得浑身打颤:“简直有辱斯文!”
群臣见他这么说话,在好笑之余也都纷纷皱起了眉头。就是皇帝,此时也只能出言呵斥:“陆卿,这等话可不能乱讲,你可是朝廷命官!”
“臣知罪,臣只是打个比方而已,确实粗俗了些。”陆缜忙低头认错,还装模作样地冲郑华春一拱手:“还望郑大人莫要见怪才好。”
郑华春气得满面铁青,一时已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是恨恨地盯着陆缜。不过却有人帮他说话了:“陆大人,你这番言辞虽然看似在理,但有一点却是无可否认的,那就是在你山东女子多有抛头露面,去工坊做工之举,这可于礼不合了!”
陆缜嘿地一笑:“这位大人说得倒是大义凛然,可本官要问你一句,我大明律法中可有哪一条规定了女子就不能外出做工的?”
这自然是没有的,对方也为之语塞而说不出话了。陆缜见此,又加了一句:“即便是四书五经,各类经典里,怕也找不出圣人有言女子只能在家中相夫教子,只要外出做工就是于礼不合吧?却不知这位大人你这番言论又从何而来?”
顿时间,太和门前的一干君臣都愣住了。有那博学强识的在心里默想,却还真找不出哪本经典里有提到过不准女子外出做工呢,至于其他人,就更说不出门道来了。
陆缜敢这么说,自然是有底气的。他很清楚,所谓的三从四德之类的说法,其实不过是民间自发形成的规矩,还没高大上到能被记录在经书中的地步。虽然因为男权社会的关系,这些东西是完全被人所接受与普及,并被视作道德标准,但真硬要从书本中寻找出处,可就千难万难了。
当然,在民间说不定还真有相关的教条被写成书,但这些糟粕是不可能登大雅之堂而被朝廷官员所认可的。所以今日他这番言辞,是很难被人辩驳了。
看大家久久都没有开口,陆缜才又说道:“所以说只要有机会,女子外出做工其实也是可以的。不然,奶妈、仆妇之类也不得有了!”
说着,他又上前一步,冲朱祁钰道:“陛下,其实在臣看来,这案子里的女子纵然死不足惜,但却也有值得可怜的地方。正是因为她家中原先贫穷,才使其缺少了廉耻之心,以致做下此等大错之事。可要是家中富足,这等问题便少了许多。正所谓仓廪实而知礼仪衣食足而知荣辱。臣让山东开海,让百姓有更多赚钱的机会,为的正是如此!还望陛下明鉴!”
好嘛,他这一回不但为自己开脱,还把在做的事情拔高到了道德的高点,这让现场群臣都有些不知该怎么形容才好了。
就是朱祁钰,也是在一阵迟疑后,方才点头:“陆卿说的是,地方富足,百姓才能恪守礼节!”
这话一出,即便有那想反驳的官员,也得在心里掂量一下后果了,何况此刻还没人能拿出适合的说辞来反驳陆缜的这套理论呢。
眼见他已稳占上风,郑华春是真个急了。他冒着不小的风险,宁可做那出头鸟,在明知天子不喜的情况下还当众弹劾陆缜为的就是能成功把对方定罪。可现在,陆缜居然在一番说辞下把自己辛苦想出的罪名一一驳倒,这结果他是万难接受的。
可在陆缜的一番辩驳下,前三条罪名已然彻底无效,所以他只有抓住最后一条做文章了:“陆大人,即便你说得再多,有一点却是无法否认的,那就是你在开海一事上获取了诸多好处。尤其是你重用私人,让你族人陆仁嘉参与到出海贸易中去,从而与民争利,这一点你总无法狡辩了吧?”
大明官场上的争斗,最直接的手段自然就是从对方政见和政策加以反对和批驳,可要是真拿对方没了办法,从私德入手也是相当不错的选择。毕竟,在这个德在才上的年代里,有些虚无的德行是最难让人把握的东西了。
现在,从开海相关事情里已经找不出什么破绽来的郑华春也只能揪住这一点不放了。他甚至都有些庆幸,幸亏自己当时为了把陆缜的罪名往重了说,也把这条给加了进去,不然今日还真不好拿此说事了。
而陆缜,此时的脸色也微微有些变了。看来那些想对付自己的家伙是真花了不少的心思,连陆仁嘉与自己的关系都摸清楚了。
而见他突然变色,郑华春的精神更是一振:“陆大人,纵然你刚才说的再多,也难掩盖你开始多怀私心的问题。你总不能否认他与你之间的关系吧?”
“陆卿,对此你有何说法?”就是皇帝,这时也略有些动容了。刚才听郑华春说到第四条时,他还不是太当回事。但现在,想法又有些不一样了。
为人君者,最忌惮的就是臣下在有些事情上瞒着自己,在打着为君分忧的大旗的同时做着自私自利的勾当。一直以来,朱祁钰都把陆缜视作与自己最是贴心的臣子,要是他真做出了这样的事情,对皇帝的打击也是相当之大。所以他亟须要听陆缜到底是个什么说法。
“禀陛下,郑华春他所说确实,那陆仁嘉确是臣之族叔!”陆缜没有犹豫,很快就点头认了下来。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再次齐齐变色。当然,多半是喜悦与兴奋,觉着这下陆缜一定难逃惩治了,而本来站在他这边的陈远晨这样的人,则是一脸的担忧。
至于天子,此时却完全呆住了,眼中既有愤怒,又有怀疑,甚至还多了几分的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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