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景泰四年十月,山东济南。
又是一个深秋来临,颇有些凉意的秋风从北边吹来,将片片枯黄的树叶吹得一颤颤的,而后便有一些随风而落。
陆缜坐在书房里,透过半开的窗户看到这一幕时,不禁生出了几许思念之情来,他想念起还在京城的妻儿了。
自他领山东巡抚一职,来到此地主持开海大事,到如今已有三年多快四年的时间了。开始时,因为要和太多阻碍开海一事的人明争暗斗,所以倒也无暇去想那些个人之事。可现在,在开海形势一片大好,下面众人无论官吏、商人还是百姓都坚决站在开海这边,表现得兢兢业业后,逐渐空闲下来的陆缜就难免多想一些事情。
尤其是这一年来,因为下面那些官吏都能很好地执行陆缜定下的章程,他甚至都不用再离开济南跑去几处港口查看,只消看着各地送来的相关文书,然后拿个大方向便足以将一切都安排得条理分明。如此,再没有了过往的忙碌,空闲下来便会生出几许寂寞之意来。
当然,这或许也与陆缜如今已过而立之年大有关系。随着年龄的增长,对家庭就越发的看重起来。尤其是现在家里已有了一双儿女,就更让他多了牵挂,即便每年过年时能得天子恩准回京探亲,却也难解多日的思念之情哪。
对了,其实这几年里,对陆缜来说最大的收获已不再是开海贸易有多大的进展,而是家中又添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云嫣在前年也为他生下了一女。虽然因为觉着自己无法为陆家再添男丁使云嫣有些愧疚,但收到消息的陆缜却极为高兴,差点就不顾规矩再回京城呢。
生出家室之念后,陆缜有时候便会想着是不是该急流勇退,趁着开海之事已然大成的工夫就跟天子辞去这山东巡抚的职位。反正,现在山东上下官员都已习惯了各项开海事务,有没有自己这个巡抚在上头看着已无太大区别。但终究还是因为有些不放心,他还是把这一想法拖了下来。
或许等到今年过年,一切依然没什么大变故后,我就可以功成身退了吧。陆缜看着落叶,心里又生出了这么个想法来。
因为他知道,如今开海的趋势已不可逆,无论百姓还是官员,都已被相关的利益紧紧地绑在了一块儿,就是朝中那些手握大权的高官们,也不好再强自下令废弛此事,不然他们必将遭受最大的反弹,被这股开海风潮彻底淹没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既然自己离开也不会再影响到开海之事,此时抽身应该是明智的选择了!当陆缜的目光收回来时,心里已暗暗做出了决断。随后,他便拿出纸笔来,打算将这一想法写作家书,送去京城。
可就在他磨好了墨,刚落下笔去时,韩五通便出现在了书房门前:“老爷,周臬台在外求见。”
“嗯?请他进来说话吧。”虽然对周朝先的突然拜访觉着有些奇怪,陆缜还是点头允许道。
片刻后,眉头紧锁的周朝先便来到了陆缜跟前,一面行礼,一面偷眼打量着陆缜,似乎是想看他现在心情如何。
发现这一点的陆缜更觉不解了,便随口问道:“周臬台今日突然来见本官却是为的何事啊?”
“回抚台大人,是因为一桩案子。”周朝先略一犹豫后,还是打算实话实说。
却说自从开海渐成风潮后,山东各地人员的流动变得频繁起来,这让相关衙门肩上的担子也更重了不少,这其中就有管着一地治安与刑狱大事的提刑司。人多了,各种大小案子与官司也多了起来,尤其是那些以往并不多见的恶性案件,更是让他这个一省臬台感到头疼。
陆缜早已对此有所了解了,一听他这么道来,便道:“怎么,又有什么为难的案子了么?本官还是那句话,只要事实俱在,该怎么断就怎么断,不用担心会得罪什么人,本官自会为你做主。”他只道对方是因为案子牵涉到什么权贵人物才感到难办,来自己这儿讨要支持呢。
不料对方却一摇头:“下官前来求见大人,并非因为这案子有多难断,而是因为……”说着,他又有些迟疑起来了。
这就让陆缜更感好奇了,便催问了一句:“因为什么?”
“因为这案子的影响怕是不小哪,尤其是对我山东正推行的工坊纺织一事。”周朝先把牙一咬,便把案子的经过给道了出来。
原来,这两年里,因为官府的默许与推动,山东各地纺织工坊都兴盛了起来,就算是济南城里,走在一些小巷里,都能听到纺车转动的吱嘎声。但因为工坊多用女工的关系,这又被不少提倡理学的读书人所非议与反对,因为他们觉着女子在外抛头露面的,实在不成体统,而且容易出事。
对此种观点,陆缜当然是不屑一顾的。作为穿越者的他看来,男女是平等的,既然男人可以在外做工赚钱,女人当然也有一样的权利和义务。正是在巡抚大人的一力支持下,这些反对的声音才终于得以消散。
可谁也没想到,那些人之前所担心的事情竟成了真。
就在几日之前,济南城里出了一桩人命案子,一名寻常的男子被人毒杀在了自己家中。
对于一向太平的济南城来说,出了这么件人命案自然会引来许多人的关注了,官府方面也立刻派人详加查察,这其中就有提刑司的相关官员。
在这些老于查案的人手下,这种简单的杀人案自然很容易就看出问题,并根据蛛丝马迹就把嫌犯给找了出来。那凶手,居然就是死者的妻子!
本来,夫妻间发生矛盾,甚至闹出人命也不是什么大事。可偏偏随着盘问,却又得到了一个惊人的内幕,或者叫丑闻——那女子是因为与人恋奸情热,后被丈夫发现捉奸,在惊慌之下才下毒毒杀了丈夫!
而更让人心惊的是,凶手的奸夫,正是她平日做工的一个工坊主。也就是说,正因为女子去了工坊做工,结识了对方,才酿成了这么一出悲剧。
在问出真相之后,周朝先等办案官员就感到了不小的压力。这可是挑战如今道德观念的,极其恶劣的案子哪。一旦将内幕公之于众,不但那些道学先生们会拿此大做文章,再度抨击工坊一事,就是寻常百姓,也会对此事生出不一样的看法来。可是,这等人命案子又不是能随便掩盖的,无奈之下,他只好求助到陆缜这里来了。
在听完这一番解说后,陆缜的眉头也迅速蹙了起来:“这事儿确实不好办了。一个处理不当,官府就会极其被动,甚至影响到一直推行顺利的种种政策了。”他看得比对方更深些,知道如今山东的所有事情都是相互关联的,哪一环出了问题,都可能影响全局。
“大人所虑甚是,下官也是这么看的。所以……”在迟疑了一下后,周朝先便提议道:“不如就把案子的缘由定为夫妻不和,如此就能省许多事情了。”
陆缜略作沉吟,便摇头否了这一提议:“不可。这么做要是被人揭出真相,我们就更加被动了。”
“这应该不至于吧……”
“人心难测,谁也不能做此保证哪。”陆缜正色道:“不说其他,就是你那提刑司衙门里头的知情人,你就敢保证他们不会将真相泄露出去?”
“这个……”周朝先自然是不敢打这包票的。
“一旦事情外泄,就更给了那些反对者以借口,到那时,我们连与他们一争的底气都没有了。所以在此事上,断不能用瞒的。”陆缜道出了自己的意思。他一向就不主张愚民的策略,在此事上自然更是如此了。
“那大人的意思是,把一切真相都公之于众?可这么一来,那些反对者就一定会借机生事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唯有如此了。至于那些腐儒的非议,大可慢慢与之辩论。”陆缜沉吟后说道:“现在最要紧的,还是抢在事情外泄前把真相公布出去,我们必须要主动。”
“是,下官遵命。”既然陆缜都这么说了,而且听着也有些道理,周朝先便没有再作坚持,当即就应了下来。
在离开巡抚衙门后,,当天下午,提刑司就把这起案子的内中真相给公布出来。并附上了官府的判决,女子弑夫通奸自然是要处以极刑的,至于那工坊主,也饿重责数十大板后,抄没家产,直接发配了事。
而这事一经传出,果然就引来了诸多读书人的议论,还有人借机把矛头对向了聘用女子做工的工坊一事,大有要声讨此一事的势头。
不过,他们毕竟人微言轻,并不能对陆缜造成太大的影响。可让人想不到的是,此事在传出之后,在京城里却闹出了更大的动静,这才真正影响到了陆缜这个一省巡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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