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从自家书房里搜出来的这把倭刀,以及陆缜满是威胁的质问,谢秉孝已是无言以对,只能愣愣地站在那儿,不发一言。
见此,陆缜当然是可以像对付谢景昌那样对他用刑的,但在转念之后,还是暂时压住了这个念头。现在主动权已落到了衙门手里,就不必再多生事端,动什么刑罚了。
而且,这案子到了如此地步,自己算是把一切都铺陈到位,也该是让知府大人,以及提刑司的那些个大人们出来摘取胜利果实了。所以便打发人将谢秉孝重新看押起来后,他自己则拿着倭刀赶去见华千峰。
在这次的事情上,华千峰并没有出头,一切审案及相关流程都是交由陆缜这个通判来负责的。他这么做,自然是为了稳妥起见,毕竟这回衙门要针对的可是谢家,说不准什么时候他们就能找来强硬的靠山,把案子给翻了回去。
而且,这次之事本就是针对陆缜而发,是他想要反击才把谢家给彻底拉下水的,既然事情有一定的风险,自然得由他这个当下属的顶在前头了。若事情有变,华千峰还能站出来把一切收归自己之手,只消说一句陆缜是瞒着自己乱来的,就足以保证自身安全了。
这也是陆缜这次能够顺利地指挥府衙上下人等为己所用,并把谢秉孝、常天墨等人拿来盘问的原因所在。华知府肯点这个头,也是有交换条件的。
当然,华千峰也不是完全不管这起案子的事情了,陆缜之后做的事,自有人不断把消息传递进来。在得知他居然轻易就取得了常天墨和谢景昌的口供之后,华知府已觉着案子几乎已经定了,接下来就看能从谢家抄出什么证据来了。
可他怎么都想不到,当陆缜把这一物证拿过来时,居然会是一把让他胆战心惊的倭刀。看着这把藏于鞘内依然似有丝丝寒意散发出来的利刃,听着陆缜解释此刀只可能是最近两年才被锻造出来的话后,华千峰足足愣了好半天。
最终,才用有些颤抖的声音问道:“以陆通判你的意思,是这谢家还与海上的倭人有所瓜葛了?”
“不是有所瓜葛,而是互相必有勾结,他大有通倭的嫌疑!”陆缜当即纠正道:“大人,此事可大可小,必须严查才是。”
“不可!”不料在听到陆缜这句话后,华千峰立刻就大声否定了起来。直到话一出口,他才惊觉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了,面上露出了一丝尴尬的笑容来。
陆缜不解地看着自己的上司,不明白他的反应为何如此之大。虽然通倭罪名确实不小,可现在毕竟不同于几十年后的正德与嘉靖朝,倭寇虽然也总是搅扰海防,但朝廷还没有将他们太放在心上。
“陆通判,此事绝不可深查,甚至不可随意宣扬出去,不然杭州城说不定真要起什么乱子了。”华千峰神色严肃地盯着他,语气也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你这就赶去谢家,把人都给带回来,并叮嘱那些知情者,此事断不可胡乱传出去!”
“这是为何?”陆缜皱起了眉头。自己好不容易才抓到了谢家的罪证,有足够的理由把心怀不轨的罪名扣到他们头上,现在华知府居然一句话就要抹掉这一切,他实在很难接受这样的结果:“要是真如此,谢家的罪名可就不好说了。”
华千峰这才转过念来。确实,陆缜现在最关心的还是定谢家的罪,因为要是这次定他们的罪,那接下来他的日子可就不会好过了。显然,若自己不能给他一个满意的交代,想让陆缜这个知情者从命是很不现实的。
明白这一点的华千峰在略作沉吟后,终于站起了身来:“罢了,让本官去和谢秉孝说吧,就让他这样把罪名给担下来。”
“啊?”陆缜又是一愣,华千峰居然还有这等本事,能让谢秉孝就这么把罪名承担下来?
华千峰深深地看了陆缜一眼:“不过案子归案子,你还是得把通倭这事给我守住了,不得外传。去吧!”
见他都这么说了,陆缜只好答应下来,但心里的疑惑却并没有因此消散,反而越发的强烈起来。他到底在害怕什么?还有,看华千峰说话时的表情,显然他是很有把握让谢秉孝就此认罪的,他又哪来的底气?
这个疑问陆缜想了一路,在到了谢家,把知府大人的命令传下去,并带人押了谢家众人回到府衙后,才在和清格勒的一番对话中找到了答案。
“大人,小的或许能想到其中的原委。”在只剩下自己亲信的几人后,陆缜便说出了心中困惑,而清格勒在沉思之后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来。
“哦?你且说来听听。”陆缜立刻抖擞了一下精神,而林烈几人更是支起了耳朵,一脸受教的模样。
“其实这事并不在倭寇上,我大明与倭人虽然时有征战,却并不像对白莲教那样对他们深恶痛绝。事情的问题,只在倭寇现在所处的位置。”清格勒理了下思路后,缓声解释道。
其他人听了还没什么反应,陆缜却终于动容了:“你是说,海禁!”
话一出口,之前的疑问终于解开了,陆缜也就能理解华千峰为什么会这么心急,也知道为什么对方有把握说服谢秉孝把罪名给认下来。这一切,都因为海禁这两个字!
大明两百多年的历史,一直都是禁海的,或者说是禁了民间出海贸易的。只有像永乐朝的时候,朝廷因为某些政治原因,才大张旗鼓地派遣船队几番下海,前往西洋,或者后世称为南洋的诸国。
可是在宣德朝开始,就是官方,也几乎断绝了出海的念头,并且禁海的条令是越发的严峻起来,有时甚至连寻常的靠海渔夫想去海里捕捞些鱼虾都是犯了法,要被定下死罪的。
不过就像太祖时其他曾立下的法令一般,到了如今的正统年间,禁海之法也渐渐废弛,尤其是在沿海的几大省份——浙江、江苏、福建等地,民间的富商为了牟取更大的利益,便已在偷偷组织船队,开始把当地的物产送去海外换取大量的金银了。
正是因为有这一条生财之路,东南几省才能迅速致富,成为大明朝最富庶的地方。不然只靠着这里的丝绸和粮食,以这几省远高于北方诸省的赋税,百姓的日子恐怕会很难过。
而更不可说的是,东南几省不但是民间百姓在干着违禁走私的勾当,就是许多官员,不但在此事上睁只眼闭只眼,甚至也都在这些一本万利的生意上搀了一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这事上,那些世家富商和地方官员完全是一体的,只是瞒着朝廷里的那些人罢了。
谢家明显就是在出海走私的情况下才弄到的这口倭刀,而且很显然,杭州城里不止他一家做着这样的事情,华千峰等官员在其中也必然扮演着重要角色。一旦陆缜真把这事给揭发出来,明眼人很容易就会把通倭和禁海一事联系到一起,然后朝廷再派人过来一查……
恐怕杭州城里得有许多人要因此人头落地,家破人亡了。而那些官员的下场也一定很是不堪,被罢官都是最轻的,陪着他们一起丢了性命,甚至举家都受牵连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所以华千峰才会说一句这会导致杭州大乱,这倒真不是他在危言耸听了。甚至陆缜在想明白这一切后,也觉着有些后怕。
他一直都认为大明朝的诸多国策里禁海是最愚蠢的决定,这完全是守着聚宝盆而要饭。所以对于东南各省的这种做法,他虽然觉着这些人只是在牟取私利,却也没有揭穿他们的意思。
好在华千峰及时看出问题,止住了自己进一步的作法,不然真不好收拾了。现在,既然谢家的罪名是背定了,他自然也就不会再生出什么事端了。
“大人,这事你真不打算深究?”清格勒在得知其心意后,有些古怪地问了一句。
陆缜明白他身为锦衣卫在观念上和自己的不同,但还是正色道:“这种事情牵涉太多人,还是不要再追究的好。反正对我们来说,这样的结果已很是不错了。”
既然陆缜都这么说了,如今其实都算不得锦衣卫的清格勒自不好再作坚持。至于林烈他们几个,对此自然是更不会有什么异议了。
就在陆缜做出这一决定后不久,秘见了谢秉孝,并与之相谈甚久的华知府也走了出来,他已经成功说服谢家之主,把一切罪责都揽到了自己头上,这是保住谢家其他人的唯一办法。
就此,这场因小矛盾和青楼的争风吃醋而引起的风波终于有了一个结果,谢家彻底失败,而陆缜这个通判强硬态度和手段也震惊了整个杭州,甚至是浙江官场。
只是,事情并没有因此结束,因为就连华千峰都不知道,谢家在外尚有一个不可告人的巨大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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