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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汉六合四年秋,陈留郡东昏侯国。
侯府大门常年紧闭,甚少有人出入,周围还驻扎着整整一屯人,看着东昏侯刘贺和他那一大家子——十几个老婆,几十个孩子。刘贺虽然经常哼哼看似身体不好,可却是个高产的,十余年下来,生养的后代都够组两个马球队了。
侯府厅堂中摆放着三个盛满了金器的漆盒,漆中盛放黄金,包括大马蹄金5枚,小马蹄金和麟趾金各10枚,皆是东昏侯派人送去长安的酎金。
“宗正不收酎金。”
家监神情沮丧,跪在也已年近半百的刘贺面前:“昔日有大臣言,贺,天之所弃,陛下至仁,复封为列侯。贺嚚顽放废之人,不宜得奉宗庙朝聘之礼,亦不必再奉酎金人京。”
“陛下还是不肯让我入京了?”刘贺面露哀戚,大汉对列侯所交酎金是要求严格的,不但要分量足,成色也得好,否则就可以作为罪名直接夺爵!
其他列侯若是被免了这项开支,指不定多高兴呢,但刘贺不同,他知道,这意味着剥夺了他的祭祀权力,等同于开除了刘家籍贯。
别看办事不着调,但刘贺还是敬天法祖的——更何况,若能入京,或许还能见太皇太后一眼呢。
他心有不甘,不断上书求见,甚至还造好了酎金,随时准备回京时作供奉之用,但却一次次被驳回。
算起来,刘贺已经在东昏县生活了十几年,当初天子将他从蜀郡严道封到陈留郡东昏县时,将昌邑国王家财物皆与贺,这让他依然能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甚至琢磨些吃食,但长久不得出府让他极其郁闷。
好在这些年,他竟也交了一个朋友——陈留太守卒史孙万世。
官府每个月都会派人来视察他的起居生活,和当年张敞做的事一样,刘贺都毕恭毕敬,因为知道这决定了自己的性命。但孙万世不同,他不似其他官吏那般严肃,甚至还会答应在府中喝口酒,尝尝刘贺精心琢磨的食谱,又赞一声好。
慢慢地二人熟络起来,甚至会说一些大逆不道的话。
比如孙万世曾低声问刘贺:“君侯当初见废时,为何不坚守毋出宫,斩大将军,而听人夺玺绶呢?”
“我倒是想斩啊!”刘贺也喝醉了,对霍光还恨着,竟叫起屈来:“可身边一个能用的人都没有,扔玉玺也没砸中霍光,奈何?”
说完刘贺就想起这话不能乱讲,连忙捂住了嘴,孙万世倒也保证绝不会让他人知晓。
而后孙万世又给刘贺传递一些小道消息:“陛下近年常恢复昔日功臣之后,复其爵位,萧、曹、留侯、卫氏、霍氏皆已复爵。又有广陵王之子亦封于南方,恐怕君侯也将封王,不久为列侯。”
这话让刘贺很高兴,但还是假装不在意地说:“虽是如此,但这些话,非吾等所宜言。”
然后就出事了,这些话不知为何被传到了长安,结果皇帝一道制诏下来:“削户三千!”
他东昏侯国的户数就四千啊!
就这样,天子还算高抬贵手,没有按照宗正的提议,直接逮捕刘贺贬为庶人。
孙万世再也没出现过,或许他就是绣衣直指使者假扮的,东昏侯府里,肯定被安插了不少人。
这下,仅剩一千户的刘贺日子更难过了,他可有一大家子要养活呢。这也是热心献酎金的原因之一,一旦天子收了,那就意味着原谅了自己。
可现在却是冷冰冰的拒绝,看着这些马蹄金刘贺就来气,他只能将这些金灿灿又翘首以盼的梦想,全部带进坟墓却么?
然而家监却抬起头,又告诉了刘贺一个消息:“君侯,我在长安时,听说天子圣体有恙,恐怕不久于人世了!”
“什么?”
刘贺大惊,后退撞到了衣镜,镜后孔子画像神情镇定,刘贺却完全慌了。
他似乎也明白的,这位天子在一日,他或许还能活一天,可一旦他要去了……
那自己恐怕也没得活了!
正在那想着时,却听到外头传来开门的声音,府中仆役从人东奔西走,而负责传诏的绣衣直指使者真的来了。
“东昏侯贺接诏!”
为首的是驸马都尉史丹,这位年轻的外戚一脸肃然,刘贺看到他身后是带了兵的,明光铠闪闪发光,腰间扶着环首刀。
刘贺心中一凉,战战兢兢地下拜稽首,脑子里一团乱麻,为自己不识人乱说话而后悔。
一般赐死诸侯王,是使之以绶自绞,比如孝昭皇帝时谋反的燕刺王刘旦便是如此,刘贺吞咽了一下口水,只感觉喉咙生疼。
但对于列侯,也能是“赐牛酒”,这是明显的暗示。
“昔时,朕封废昌邑王贺为东昏侯。然贺暴乱之人,不法祖德,不遵朕训,十有余年,不曾反思其过,惟淫乱不止,更狂放妄言,故削其户三千……”
“完了完了。”
刘贺太过紧张,甚至产生了耳鸣,接下来,只能看到史丹嘴巴动着,却什么都听不清,这让他更加着急,最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史丹停了下来,让人上前看看刘贺什么毛病,刘贺还以为那侍卫要当场杀他,吓得直往后退。
家监等人上来扶着刘贺,好说歹说,让他听完诏书。
史丹面露不耐,念道:“然骨肉之亲,析而不殊。贺虽有小过,而无大恶,只不宜居于中土。昔时成汤放桀于南巢,惟有慙德,今仿其事,亦放贺于南方。”
这位驸马都尉略一停顿,大声道:“改封东昏侯贺为宝岛侯!”
刘贺已经听傻了,但亦是如蒙大赦,连连顿首谢恩后才想起来。
“宝岛在哪?”
“宝岛”是当年西安侯南巡时发现并命名——现在任将军应该改称贺王殿下了。
此岛屿在瓯越闽越之外,东南海中,与大陆人烟不通,岛上炎热多鹿,又据说有纹面生番好食人,只是船队绕着航行一圈后,认为比珠崖还要大。
这确实是一次流放,大概正如家监所言,是天子自知性命不久的情况下,对刘贺的最后安排——有大海包围,穷乡僻壤,甚至随时可能患病而死,那是一个比东昏更好的监牢。
刘贺有些恍惚,从二十多年前,他被霍光派任弘等人去迎入长安起,就开始了不断的搬家——从昌邑搬到未央宫的大房子,又灰溜溜被赶出来去到蜀郡严道那鬼地方,接着靠了张敞的公正和怜悯,幸得回归中原,在东昏过了十几年好日子。
现在,他又要离开了。
制书已下,容不得拖延,刘贺的家人们哭天抢地收拾细软,家监将刘贺送去长安的马蹄金收好,绣衣使者的人马在外,像送囚犯一样押送他南下。
离开的那天已经入冬,天气极其寒冷。这地方一到秋冬就是如此,当年秦始皇东游至户牖乡,昏雾四塞不能进,故其地为东昏。
在刘贺钻进马车前,天上甚至落下了雪花,纷纷扬扬撒在刘贺的头发上、马车的顶盖上。
“这才入冬,怎就下雪了?”史丹如此嘀咕,今年有些阴阳不调,关东十一郡国大水,很多地方都闹了灾。然后便勒令车队启程,向南进发,他们可有老远的路要赶呢。
而刘贺坐在车里,下意识伸出手去接住了一片雪,化在手心凉丝丝的。
未来不知有什么在等着他,或是蛮荒的岛屿生活,亦或是船才出海就“意外”沉没的悲剧。
直到后来,刘贺才知道,正是东昏下雪的这一天,大汉孝明高宗皇帝刘询,崩于未央宫。
这也是刘贺人生里,最后一个看到雪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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