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始五年(公元前69年)十二月初一,当任弘来到未央宫省中少府官署附近,步入几间在巍峨宫室衬托下不起眼的小院时,遇到了当初同去昌邑迎刘贺的老熟人丙吉。
这位给阿贺编排了三千次横征暴敛罪名的“老实人”笑吟吟地与任弘拱手:
“安西将军。”
任弘还礼:“丙尚书。”
丙吉如今的职务正是尚书令,主文书启封,上传下达,算是尚书台的主官,霍光和张安世都当过此职,尚书台是自孝武以来执掌大权的核心机构,臣下吏民章奏先上尚书台,尚书台拟定初步意见后呈交皇帝,作为决策参考。
据任弘所知,尚书令之下有副手尚书仆射。其下还有四个分支:常侍曹尚书,主公卿事;二千石尚书主郡国二千石事;民曹尚书主吏民上书事;客曹尚书主外国夷狄事。
又有尚书郎四人,一人主匈奴单于营部;一人主羌夷西域吏民;一人主天下户口土田耕作;一人主钱帛贡献委输。
尚书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是大汉缩小版的中枢,难怪与外朝相对,被称之为中朝。
不过尚书令和诸尚书们只负责建议和做事,决策权仍在大汉的“八大长老”手里。
“而今日,我亦是其中之一了。”
任弘在尚书们的恭贺下步入厅堂中,在八个位子中陪添末位的那个就坐——虽然前几日霍光故意让他居上位,而孝武时后来者居上也是惯例,但平常时,论资排辈仍是规矩,要找准自己的位置,否则容易让可相处争取的人也对自己心生敌意啊。
缓缓落座,感受着屁股下垫子的柔软,任弘不由想起八年前来此向霍光进言设西域都护府的经历。
“那年十八,站如喽啰。”
而现在不过二十六岁,却已经入常,从此可以参与大汉国政决策了,真不容易啊。
任弘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旋即却又不得不站起来,因为资历比他老的其余七人陆续抵达。
最先到的是御史大夫、建平侯杜延年,他素来准时,不差片刻,见任弘已提前来了,看了一眼屋外的水漏,对任弘笑了笑。
“西安侯倒是早。”
按理说御史大夫是外朝官,两府之一,但霍光非要让他也参与中朝谁又能说什么呢?虽然他并无将军之号,但在御史大夫之外,杜延年还有“右曹、给事中”的加官。
左右曹受尚书事,诸吏则有举法弹劾之权,有了这加官,杜延年就可以“平尚书奏事”,参与中朝决策。而当初田延年也并非将军,也因有“诸吏”的加官,身为大司农,竟有与两府分章的权力。
接下来几位便都是实打实的将军了,车骑将军张安世和前将军韩增是分别来的,大概是张安世小心谨慎,不愿让霍光以为他虽然赋闲了仍和韩增眉来眼去想要另立炉灶。右将军赵充国与后将军傅介子也是分开而行,任弘猜测赵充国晚来是因为太忙,而傅介子……
“多半是赖着床懒得起,你懈怠了啊义阳侯。”
而且任弘发现,在长安待了四年后,傅介子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福,方脸都快变成圆脸了,听夏丁卯吐槽说,自从傅介子住进尚冠里后,虽知主人不在,却仍三天两头去任家蹭饭,要点脸吧!
中朝人员较之八年前只变动了两人,田延年死,田广明退,而傅介子与任弘因为在西域的战功列为将军,骤补其位,果然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啊。
最后抵达的是度辽将军范明友和大将军霍光,毕竟是翁婿,范明友对霍光还是孝顺的,听说在左右无人的时候,他还会搀霍光一把。
霍光在大司马大将军的头衔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职责:“领尚书事”。
这是他名正言顺操持朝政的法理依据。
任弘作为新人也不必自我介绍,大将军甫一就坐,便让丙吉和二千石尚书准备记录,直接进入正题,今日尚书台集议的第一件事,正是关于楚国的。
先前朝中燕礼时,霍光让于定国爆了个大料,指控楚王刘延寿之妻弟赵何齐在来长安时,在市井散播大将军将对任弘不利的谣言,为廷尉所捕后,送入廷尉诏狱审问,虽然赵何齐一口咬定,是楚邸仆从在市井听闻后告知于他,他也不知是真是假,又在喝酒时问了一位交好的小吏,如此而已。
而楚王更是对此事一无所知。
但廷尉一通拷询后,赵何齐就改口了,承认了他对楚国被削心怀怨恨,故散播谣言,甚至还爆出了自己常为楚王与广陵王联络。数年前天子继位正旦大朝,广陵王刘胥途经楚国时,楚王曾于更衣时对刘胥道:“愿长耳目,毋后人有天下!”
这件事当年刘胥与楚王互咬时就提过,但当时天子不欲治广陵王,高高抬起轻轻放下,连带楚国也逃过一劫。而今日再度翻出来,两罪并治之下,楚王恐怕连带着家人去房陵过下半辈子都不行,天子已遣吏前去质问,这是暗示楚王刘延寿自杀以保全诸侯尊严。
楚王必死,其王位废除是板上钉钉的事,唯一还有争议的,是楚国是否应该废掉?
若依数年前广陵、清河、长沙诸国之废,楚国肯定不能存在下去,但御史大夫杜延年却有些迟疑:“楚国乃是高皇帝弟楚元王之后,自高祖六年初封至今,传国已一百三十三载,几乎与汉同休,毕竟与其余小国不同。世人常言,楚之于汉,犹如晋、卫之于宗周啊,兄弟亲昵,不可弃也。”
杜延年是主张兴灭国继绝世的,理由之一,便是七国之乱时,解忧公主的祖父,楚王刘戊与吴王合谋反叛,起兵与吴西攻梁,破棘壁。
动乱平定后,楚王刘戊自杀,其家族被捉回长安监禁,取消了宗室籍贯,但楚国却并未被废,汉景帝立了楚元王的另一支子孙续楚社稷,以奉元王宗庙。
杜延年请示霍光:“刘延寿之罪小于楚王戊,是否当效当年故事,以安诸侯之心?”
霍光看向刚入中朝的任弘,不打算让他看热闹:“道远,你以为如何?”
任弘道:“下吏与楚有亲,又为楚王延寿与赵何齐污蔑,于此案有莫大干系,应当避嫌。“
他可不想帮大将军背离间骨肉废弃楚国社稷的锅。
这回答十分滑头,不过理由确实充分,霍光又点其他人。
张安世还是模棱两可的回答,韩增则道:“昔日孝景亦不忍废吴、楚,欲立其后人为王。然窦太后曰,吴王,老人也,宜为宗室顺善。今乃首率七国,纷乱天下,奈何续其后?于是只复楚而废吴。”
“如今刘延寿亦是宗室老人,却妄图勾结匈奴祸乱大汉,事可一而不可再,江淮之民轻剽,人心狡诈,楚国反覆如此,不可再复国!”
你这龙额侯,有话好好说搞什么地域歧视?这是不对的。
任弘心里吐槽未罢,傅介子又来了一句更狠的。
“建平候,若立一位新楚王,当立谁人?宗正刘叔路么?”
刘德也是楚元王之后,其祖父红侯刘富当年因劝诫楚王刘戊不果,奔于京师,留在了这里,如今反而成了仅存的一支。
但人人都知道,刘德当年拒绝过大将军招婿,岂会使其为王?
最后还是赵充国的话长一些,他朝霍光拱手:“昔日高皇帝草创大汉,天下初定,骨肉同姓少,故广彊庶孽,以镇抚四海,用承卫天子也。”
“而如今已有百余年,如楚国者,与大宗亲属益疏,其王骄奢,常有邪臣计谋为淫乱,大者叛逆,小者不轨于法。故孝景削没七国,而孝武皇帝使诸侯得推恩分子弟国邑,大汉待诸侯德至厚也,然常常不改过自新,乃越发骄恣。”
“自孝文以来,有叛国而无叛郡,可知诸侯国非固于郡县。楚国不必再复,定要叫天下诸侯知晓,无罪过者方能与汉同休,谋乱不法者当骤削废之!”
“翁孙之言有理。”
最后霍光拍了板:“孝武皇帝曾言,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有些事情确实该变一变。一百三十三年,楚藩享国足够久了!”
话说到这份上,大家都明白大将军是杀鸡给猴看,这刀子是必须割下去的,于是皆道:“此强本弱干之势也,尊卑明而万事各得其所。”
任弘乐见其成,楚国富庶,这些一废,国库又能吃个饱弥补去年地震损失了,且彭城是中原移民南下江东、会稽的枢纽,直接由中央掌握比较好。
倒是诸侯们,又要瑟瑟发抖一阵了,楚王这种老牌诸侯都废了,其他人还敢继续作死么?
此事议罢,接下来就是翻着几份比较重要的奏疏议论,其中一个便是任弘与敦煌太守甄快联名所上,请朝廷加大河西四郡对外开放战略。
“安西将军与敦煌太守提议,移玉门关外丝市于关内,使胡商入塞,至于武威,如此可使敦煌省转运丝帛出塞之费,又能使商胡贩客,日款于河西,四郡上计可多出一倍,而殊方异物,四面而至,通于长安,诸位以为如何?”
此策没有多少人反对,傅介子当然是举双手支持的,赵充国家也在河西附近,以为这是应该推行的事,哪怕如杜延年,也只反战而不反对开放国门和外头做生意。
毕竟利益都清清楚楚写在奏疏里,不必再重复一遍,只要认真看了,基本都会被任弘和甄快说服。
事情比任弘想的更加顺利,他不由感慨:“在中朝议事就是比外头高效啊,好歹不会有贤良文学混进来大谈义、利。”
不过,有个文化少的人肯定是不会细看奏疏,而是为反对而反对。
“我以为不妥!”范明友这憨憨果然跳了出来,不过这次的理由格外清奇。
度辽将军道:“河西之地荒芜,口数稀乏,投入十倍之劳,才得一份之获。大将军,依我看,大汉在河西、西域所耗钱粮劳役已足够多,三辅虚耗,该缓一缓了。”
言罢范明友还兴致勃勃,提了个替代方案:“倒不如以关东郡国之民力物力,开幽州辽西、辽东与乐浪郡!一来断匈奴左臂,二来可通于东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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