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隆庆四年,京师。
这一年,京师发生了一桩大事,皇帝抄了正三品以上官员两名,正六品以上官员六名,督查院右佥都御史靳卓因办事不利,涉嫌受贿渎职,皇帝在盛怒之下,也将其列入被抄名单之中。
靳卓为表忠心,一头撞死在牢狱中。
只可惜,当时牵涉皇室要案之中,他的死,早就已经注定,无论他是否自戕,都无法改变自己家人的命运。
满府上下,顿时陷入愁云惨雾。
抄家,这可是仅次于满门问斩的重罚,不仅财产没入国库,家眷仆役无一幸免。
消息传来,靳卓的二房小妾甄氏立刻就上了吊,老夫人原本就有重疾,得知儿子身死,也跟着去了。
仆役丫鬟惊慌逃窜,不少人还妄图在临走之时卷走府上的财产。
只是,一切都是徒劳,督办抄家的是靳卓官场上的对家,逃走的人被抓回后一律杖毙,不仅如此,留下的家眷也都一并仗责,几经折磨后才投入大牢,等到三个月后流放时,整个靳家已经死了十之七八。
那时被抄家的不止靳家,所以靳家惨状并没有太多人关注。
京城郊外的山上,一个四岁的小女孩跪在一个已经气绝多时的老大娘面前,哭得已经脱力,可她还在用沙哑的声音虚弱的喊着“嬷嬷,你快醒醒呀。”
她们逃了一天一夜,一路上嬷嬷带着她躲开了追兵,可没想到早就被劫匪盯上,刚进山没多久一群劫匪便赶上来将嬷嬷手中包袱抢走,她连一句话都来不及交代,便被他们乱刀砍死。
那群劫匪来无影去无踪,很快便消失不见,只留下了这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孩,任由她自生自灭。
靳童一天没喝水,也没吃饭,此刻却顾不上别的,她只想让她的嬷嬷醒过来。
哭得久了,她渐渐晕了过去。
再度醒来的时候,身边似乎站了一个人。
她挣扎着睁开眼睛,眼前是一位穿着僧服的小和尚,模样十分俊俏,看上去约莫七八岁的样子,他皓齿明眸,圆圆的眼睛里溢满关心,俯身看着她,手里还捻着佛珠。
那小和尚见她醒了,微微低着头,关心的说道“小施主,你家老人已经辞世了,你还有别的家人吗?”
靳童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小和尚,眼底深处还带着警惕,发现他没有恶意,过了好一会才摇头“没了……他们说爹死了,娘让我逃,逃得远远的,千万别回去。”说到这里,她伸出小手揪着那人的僧服下摆“大哥哥,求求你,救救我嬷嬷,她没有死!”她看向身边,哪里还有嬷嬷的影子。
“嬷嬷……嬷嬷去哪了?”
小和尚看着她,莫名觉得有些心疼,想替她擦去泪水,手伸到一半突然想到了什么,赶紧缩了回来,他稳了稳心情,解释道“她还在那边,只是那地方太冷,我怕小施主着凉,就把小施主带到了这里休息。”
靳童跌跌撞撞的跑到嬷嬷身边,只是人死不能复生,无论她怎么呼喊,嬷嬷都没能再度醒来。
靳童的大眼睛瞬间滚落下眼泪,原来,这就是死亡……
爹死后,听说直接就拉去埋了,没给家人留下告别的时间。柳姨娘死的时候大人们没让她看见,可他们大概也没想到,她这一路上见到太多的死亡,不少仆役不愿意被抓回去,当街就被砍杀了。而一位伺候祖母的丫鬟逃难途中跌入河中,很快就被河水冲走,接着便是嬷嬷,那是从小照顾她的嬷嬷啊!
“嬷嬷……爹……娘……”靳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和尚刚刚勉强让自己冷静的心顿时又柔软了下来,有些慌乱,手足无措的说道“你,你别哭了,你家在什么地方,我带你去。”
家?她的家没了,家人没了,如今嬷嬷也没了,天地间就只剩她小小的一个,她扯着嘶哑的嗓子哭着。
小和尚等了一会,只觉得女孩哭得他心有点乱,可是他今天之后就是正式入佛门的人了,师父说过,入佛门不能近女色,他都离这个女孩这么近了,这让一向乖巧听话的他也有些慌张,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点点,想拉开点距离。
靳童看他后退,以为他要走,抽泣着站起来,赶紧跟上。
伤心归伤心,可她也是个机灵的孩子,这个哥哥葬了她嬷嬷,虽待她态度不好,却不像是个坏人。
她一站起来便要向前倒去,小和尚刚好回头看见,立刻扶住。
只是扶住她的瞬间又立刻弹开,站得笔直,脸上有着不正常的羞臊,还有偷偷做了错事的不安“你,你怎么了。”
“大哥哥,你……你能带我走吗?我没有地方去了。”靳童巴望着小和尚,现在她已经走投无路了,她虽然年纪小,但知道有人要杀她,现在嬷嬷也没了,她会死的。
“可是……”小和尚还有些犹豫。
他要出家,要让师父知道了他离女孩子这么近,肯定要挨训的。
可是小女孩又这么可怜,让他就把人这么丢下,又有些不忍。
要不……带她走偷偷地藏起来,不让师父知道?
小和尚这么想着,犹豫着点了点头“那好吧,你先跟我走,我帮你找地方。”
“嗯!”靳童点头,她想起身,看了看身旁的嬷嬷,心脏又抽着痛。
她回过头,祈求的看向小和尚“哥哥,你能帮我一起葬了嬷嬷吗?”
小和尚点了点头“好。”
两人年纪都不算很大,费了一番功夫方才把嬷嬷安葬在一旁。
靳童在嬷嬷坟前磕了三个响头,又用石头费劲的在木板上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靳字。
这是嬷嬷教她的,她想学自己的名字,却也只学会了一半,只会这个字。
她也不知道嬷嬷叫什么,便只刻了这个字。
“嬷嬷,童童走了,你在这里好好的,童童还会回来看你的。”
说完又冲着墓碑鞠了一躬,这才跌跌撞撞的跟着那小和尚往山上走。
他们没有走官道,而是走了山路,这对于靳童来说实在是强度太大。
她很快便走不动了,小和尚给了她几个野果子充饥,又用芭蕉叶给她接了泉水。
接着便捡了两根树枝,一粗一细,粗的给靳童手中拿着当拐杖,细的则是一头自己拿着一头让靳童拽着。
一路上便这样让她杵着又拽着艰难往前。
“大哥哥,我实在走不动了,你……能不能背背我?我不重的,我很轻。”靳童虽生在官宦家中,从小又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备受宠爱,却也并不是十分娇气的孩子,只是这一天一夜她经历了太多,实在是坚持不住了。
小和尚也看出她体力不支,却无法答应她这个要求。
“这……我是和尚,你虽年幼,却也是男女授受不亲。恕……我,我难从命……”小和尚脸上有些红晕,他今天已经离女孩子这么近了,已经违背了师父的命令,怎么能背呢!
靳童眨眨眼睛“大哥哥,可是我见别的和尚头顶都有几个疤,你的怎么没有呢?”
小和尚急了,连忙慌张的解释“那是戒疤,这次我回寺里,师父就要给我点的。”
“点了会怎么样呢?”靳童好奇问道。
小和尚一本正经的说道“有了戒疤,我就能成为师父的正式弟子,我就正式出家了。所以我不能背你,因为我不能破戒,我带你回寺里,师父菩萨心肠,自会收留你的。再加把劲,已经不远了。”
靳童是个懂事的孩子,大哥哥对她好,她也不能让人觉得为难,哪怕她的脚底钻心的疼,太阳穴也疼得很,身上更是滚烫滚烫的,可她还是坚定的迈开步子,攥着树枝一步步的跟着大哥哥的步伐。
小和尚原以为自己这一番话起作用了,小姑娘总算能跟他继续往前走。
翻过山坳的时候,那女孩却一头栽了下去,顺着山路滚了一段距离,撞到岩石,小小的身体才停下。
“哎,你怎么样了!”
小和尚慌了神,连滚带爬的跑了过去,心疼的将小女孩抱了起来。
她摔得人事不省,额头摔破了,鲜血就这样流淌下来,在惨白的脸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她软软的身体小小的,抱在怀里才发现她的身体很烫。
小和尚慌张的摸了摸她的额头。
“小施主,你醒醒呀。”
靳童之前早就体力透支,加上一天一夜没有合眼,只吃了些野果子,还经历了和家人生离死别的悲痛,身体早就撑不住了,此时又从山坳摔下来,人事不省,情况十分糟糕。
小和尚也顾不得什么清规戒律,顾不得这次回去师父就要给他授戒疤。将小女孩背在背上,一步一步的艰难朝寺庙走去。
他虽是男孩,却也只有七八岁,背着一个四岁的孩子还要赶路,这对他来说也是件相当不易的事情,可是他知道,她高烧不退,嘴里还不停的呓语,就连昏迷中都揪着他的僧袍喃喃念着“大哥哥,不要丢下我,童童很乖……”
他便再也丢不下她了。
抵达寺庙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他一身狼狈站在寺庙门口,用尽全身力气敲开了山门。
“哎呀小师弟你这上哪去了,师父可担心坏了。”
“小师弟,你让我们好找呀,不是说昨天下午就回的吗,你这一个晚上去哪了?”
“哎,你背上怎么还背着一个女娃娃,你打哪弄来的?”
师兄们赶紧帮忙把小女孩抱进客房,小和尚一路气喘吁吁的跑去找师父帮忙。
“师父,我在路上捡了个女娃,她病得很重,发着高烧,你帮我看看好不好。”小和尚来到师父面前便说道,也顾不得捡回来之前打算藏起来的想法了,把靳童危险的情况都说了出来。
师父正在打坐,见他回来,脸色没什么变化,可听到他说的话,面色不由一沉。
他站了起来,走进客房。
看见女孩的瞬间,眉头紧紧皱起,不过他没说什么,只是摸了摸她的脉象,又查看了她身上的伤口。
“了济,我开张单子,你下山一趟,照着方子抓药。”
“好的师父。”
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接过师父手中的方子快步离开了。
小和尚却干着急“师父,师兄下山往返也得好几个时辰,我怕……我怕她撑不到那个时候了。”
觉善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徒弟“了尘,你们萍水相逢,你竟这么关心她?”
小和尚低头“师父,我只想将她救活。”
觉善看了他一会“罢了,你跟我进山,我亲自为她采药。其实了济下山买的原本也是滋补养气的药方,想要让她快点好,得去山里挖。”
小和尚答道“师父,我跟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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