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之中。
客人们都怔怔地望向竹叶青,有刚才就一直看着他的,也有之前没有注意到他的。
人们不知道他究竟发了什么疯。
“你......”
娃娃正要伸手去扶竹叶青。
竹叶青却突然猛地站起,推开娃娃的身躯,怒声道:“我不要你来帮我,你以为我眼睛瞎了,武功就完全失去了吗?”
他大声道:“小云,我听说连海南剑派的剑客们都败在你的手下了,所以我这次来,是要找你决斗的!”
“那都是传闻,是假的。我是先下了毒,然后才趁机打败他们的。”
小云平淡地说出一番解释,这一年来,这番话他早已说得很熟练了,靠着这番话,他又获得了许多人对他的嗤之以鼻,但却也避开了许多麻烦。
竹叶青扶住桌子,道:“我不管,反正我今日非要重拾剑法,打败你不可!”
“取我剑来!”
竹叶青呼喝着说道。
没有人递给他剑。
“剑呢?我的剑呢?”
娃娃流着泪,看着他,道:“你的剑早被典当去了,否则我们哪里来的盘缠游历至此?”
竹叶青“啊啊啊”叫了三声,痛骂道:“疯女人,你明明说帮我带在身边的,你快点给我剑啊!”
小云静静地盯着他,道:“我给你,木剑可以吗?”
这是他一年来用过的木剑,有时候他也会表演一些剑法,只不过却很少用过夺命十三剑和达摩剑法。
他忘得掉其它剑法,却不可能忘记这两门剑法。
竹叶青两步冲过来,问道:“你有剑?你把剑给了我,你用什么?”
小云道:“我不用剑。”
竹叶青脸色涨红,喘着大气,道:“你以为我会占你的便宜?你是不是以为我是个瞎子,所以不把我放在眼里?”
小云摇头道:“不是。”
竹叶青道:“那是为了什么?”
小云道:“若以武功而论,无论你是不是瞎子,我都不会将你放在眼里。所以我不愿意和你打。”
竹叶青怒极反笑,持着小云递过的木剑,随手一抖,翻出三朵剑花,分列在上、左、右三处。
“看见了吗?我的剑法并未退步多少!”
他耍出的剑花的确并不差,很有几分功力。
而后他又使出一式“蛟龙出海”,笔直地刺向小云大腿根部,大喝道:“看招!”
咣!
小云随手提起一只酒壶,轻轻一穿,使得酒壶的把手穿过剑尖,而后他又以巧劲别过,那柄木剑顿时停在半空,动弹不得了。
竹叶青右手不住地动着,使出很大的力气去拨弄剑尖,想要刺去。
“你用的是什么兵器?好卑鄙的人,你明明说你不用兵器的!”
他手臂颤动,几乎是将整个身子的力气都压在了上面,上半身扭曲成一个怪异的形状。
砰!
银瓶乍破,酒水洒满一地,溅出很远。
竹叶青将酒壶挑破,却失去平衡,跌在地上,他手边虎口都被拧红,仍然紧紧握着木剑。
娃娃正要去扶他,他又慌乱地道:“快走,离我远一点,他一定是泼出了什么毒液!莫沾上了!”
“那是酒,不是毒!”
竹叶青劫后余生一般,十分庆幸,喃喃道:“是酒么?原来不是毒。”
他又站起来,用剑指着一个小云所站的方向,说道:“刚才还没分出胜负,现在再来......”
没有人应答他。
客人们都好像是见到了一个疯子在自娱自乐。
他们已经看出,小云随手提起一个酒壶都能挡住竹叶青的剑,若真动起手来,短短几招,恐怕竹叶青就会落败。
娃娃又来劝竹叶青,竹叶青却笑道:“没关系,刚才有些手生,所以被他挡住了我的一剑,这一次.......”
“他刚才是用酒壶挂住了我的剑?”
娃娃小心地点头道:“是,他用的是我们喝酒的酒壶。”
竹叶青不停地摆头,不停地摆头,说道:“怎么会是酒壶,怎么会是酒壶呢?我以为那一定是失传多年的多情环,除了多情环,又有什么能挂住我的剑.......”
竹叶青忽然哭叫一声,又一屁股坐在地面,弃了木剑,用双手在地上摸索、捡拾。
“不可能是酒壶,酒壶在哪里?”
他说着,手指已被锋利的瓷片扎中,划出一个不小的口子,缓缓流出鲜血来。
娃娃连忙用嘴去吮吸竹叶青的手指,而竹叶青却一头扑进了娃娃的怀中,紧紧抱住。
娃娃轻轻蹲下身子,搂住他的脖子,将他的头连同双眼中涌出的泪水全都拥入怀中。
竹叶青低声啜泣着,宛如一个孩子,而娃娃就是他的母亲。
两个人又结合在了一起,像是不能分开。
这怪异而悲哀的一场闹剧,令所有人都已无法说出话来。
而小云更是痴住。
他看到这一幕时,觉得无比的震撼,是一种从天而降一座大山,天工重斧,死死压在他头顶的震撼。
而他又是无比的兴奋,那是一种来自于灵魂极深处的兴奋,如果不仔细察觉,甚至有可能感受不到。
小云感受到了。
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要“坐忘”了。
一个人失去所有,从高处狠狠跌落,究竟是什么样子,他也在这一刻全都看在眼中!
他看着竹叶青的凄惨,无助,可怜,并不感到害怕,反而是松了口气。
“悬崖之下,原来不过如此。”
悬崖之下,那确实是个很恐怖的地方,却没有那么恐怖。
有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子的,人们以为的恐怖也许远远低于实际情况。
就好像人天生会怕黑一样,其实黑暗中很可能什么都没有,但人们就是会怕。
这么多年来,人们也从没有遇到过鬼,但一旦走入黑暗深处,就总是觉得可能会遇到恶鬼,于是吓得尖叫狂呼,快步急驰。
这是“多出来的恐惧”。
小云也有,但他终于认识到了这种“多出来的恐惧”,更看清楚了在这种恐惧背后隐藏着的画面。
“天机老人恐惧了这么多年,始终不敢迈出那一步,想不到今天被我认清楚了。”
小云忽然说道:“竹叶青,你要不要再和我打一场,我们都用剑。”
竹叶青道:“你还要羞辱我?”
小云道:“我方才是灵机一动,取了巧,单论剑法,我未必胜得过你。”
竹叶青将信将疑,犹豫许久,又点头道:“好,哪里还有剑?”
小云拾起木剑,随手一舞,道:“我先用一回剑,你且先看看我的剑法!”
“好!”
哗!
没有剑风,没有声响,一柄木剑平平地刺去。
这一剑竟好像什么都没有一样。
但是竹叶青却凭借敏锐的直觉,突然出手,以掌作刀,侧过身子,快速横切向小云的手腕。
咔!
小云手中的木剑落地!
众人都被竹叶青所用的这一手功夫惊呆了,他们真没有想到一个瞎子居然会有这么敏捷的身手。
两人的配合快得简直就像是事先商量好的表演。
竹叶青听到木剑的“咣当”之声,惊喜地叫道:“我是不是赢了?我是不是将他的剑击落了!”
娃娃抱住他,道:“是,你真的胜过他了!”
她向小云投去感激的眼神。
小云却未理会。
他静静地坐在板凳上,周围有一种强烈而舒适的安全感将他紧紧包围,他竟也像是被拥在母亲的怀中。
连带着,似乎连他也向外散发出一种可靠、安全、令人信任的气场。
这种绝非是武功和权力造成的,而是一种人格。
“我总算迈出‘忘’的一步了。原来忘记武功,就是这样的一种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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