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廿一。
小琳坐在床上,双手紧紧护着膝,嘴唇发着颤,似乎很冷很冷。
可事实上,她的周身已被两层厚厚的棉被裹住,木屋的屋门也同样紧紧关着,一丝冷风都透不进来。
更何况,此间时值九月,尚未入深秋,再加之山上阳光充沛,其实气温并不算低。
但她仍然是一副弱不禁风,忍受严寒的样子。
苏微云站在门口,忍不住道:“你如果实在受不了,不妨可以像前几日一样,朝着我打,或许能够多释放一些痛苦。”
小琳咬紧牙齿,摇摇头道:“不,不用的我能忍受得住。”
苏微云道:“好罢,你多尽力。”
小琳低低“嗯”了一声,屋里就沉默下来。
苏微云始终默默地看着小琳,小琳却始终抱着双膝,垂头不语。
过了约莫半个多时辰。
小琳突然抬起头来,挤出一丝微笑道:“好了,我感觉那种可怕的寒冷渐渐离我远一些了。”
苏微云也笑道:“那就好,这几天来,你痛苦的时间越来越缩短了,想必是那种草瘾已经在渐渐地消退。”
小琳喝了一大口水,然后又缩着身子在床角,谨慎地点点头。
苏微云道:“我听说过,这种草瘾只要不去吃坚持一段时间,就能够逐渐摆脱它的束缚,看来你距离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这种草毒的瘾,既有身体上的依赖,又有心灵上的刺激,但所幸只要坚持过某一段时间过后,身体便会逐渐排出毒素,降低瘾狂。
——然而“吃过草”的人想要靠自己的毅力和意志坚持过那段痛苦的时间,却几乎是不可能的。
小琳道:“我大概吃得本就很少,还是那些狼人们趁着我不明真相,哄骗我跟他们一起吃的。”
苏微云笑道:“你下次就该知道,陌生人的东西总不要乱吃的。”
“我岂非还是喝了你打给我的清水?”
小琳苍白、虚弱的脸上罕见露出一抹发自内心的笑容,道:“我还是坐起来吧,否则总是这样子,别人见了,还以为你对我做了什么强迫我的事。”
她本想开个玩笑,但说着说着,自己的脸又先红了起来。
苏微云道:“这里哪里会有别人来”
他话尚未说完,门外便传来一个有些焦急的声音。
“苏兄,苏兄你在屋子里么?”
苏微云开门看去,原来是朱云一边咳嗽着,一边快步而来。
“朱兄,发生了什么事?”
朱云急道:“神子不见了,他逃走了。”
苏微云微微一惊,问道:“他怎会不见的?你让他出屋了吗?”
朱云自责道:“他先前草瘾又发作,我自然将他堵在门里,让他不得去寻找麻草来吃。”
苏微云道:“正该如此。”
朱云道:“可是可是后来我看他渐渐好像不那么难受了,口中对我连连称谢,说是我让他重新感受到生命的意义。”
苏微云皱眉道:“于是你便放松了警惕?”
朱云摇头道:“自然没有,只不过我见他出了满身的大汗,所以打算给他去打点水喝,谁知我回去之时,屋内空空,他已不见踪影了!”
“你没点住他的穴道?”
朱云总算慢慢冷静下来,喘了口气,道:“可怕的一点正是在此,我走之时分明是点住了他的‘伏兔’、‘殷门’、‘承山’三处穴道的!”
苏微云道:“他总不可能自己生出翅膀飞走,那么必定是有其他人救他了。”
朱云道:“我以为说不定是你将他抱走的,所以赶紧来看看,但现在看起来,应该是那群嬉狼动的手了!”
苏微云摇头道:“我却以为不是。嬉狼虽然迷失了自我,但他们的信仰虔诚却是真的,他们既然已在太阳下答应了:一月之后,以人换人,便不会出尔反尔的。”
朱云道:“不是他们?那还能是谁?”
苏微云缓缓道:“蓝兰!”
蓝兰!
苏微云居然认为救走神子的人会是蓝兰。
朱云惊道:“怎么会是她?”
苏微云反问道:“怎么不会?她既然会吃草,就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朱云道:“你觉得是蓝兰救走神子?不会的,她不会是这种人。”
苏微云道:“她以前或许不是,但吃过草后,就已经变了,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朱云将信将疑,仍有些疑虑,问道:“那种麻草真的有那么可怕,能让一个人性情大变,迷失自我?”
苏微云道:“有过之而无不及!”
朱云还要再说,坐在床上小琳却突然说道:“不错,苏微云说得一点也不错!我可以证明,那种麻草确能如此!”
苏微云认真地道:“甚至我怀疑她忽然提出要以人质交换作为条件,都是她内心当中那个‘草瘾’的魔鬼唆使她这么做的。”
朱云道:“但是她难道她不是为了去了解嬉狼,接近嬉狼,改造嬉狼才这样做的么?”
苏微云忽然没来由地问了一句:“你是否还记得老狼卜战?”
朱云露出一丝追忆之色,道:“我还记得,我小的时候经常见到他,他手中总是拿着一根旱烟杆,我从没见他放下过。”
苏微云冷笑道:“他当然会说那是他的兵器,他绝不能放下。”
朱云眼睛一亮道:“不错,我问过他,他正是这么说的。”
苏微云道:“那不过是他自己为自己找的理由罢了。”
“天下兵器何止千百,哪里有真放不下一根烟杆的说法?我以前练剑,现在岂非剑也不在我的手中?”
朱云勉强笑道:“也许只是因为他很喜欢那种‘淡巴枯’的味道。”
淡巴枯,就是一种烟草的名称。
苏微云道:“我以前是一位大厨,很厉害的大厨,我会做各种各样的菜。有一道很拿手的菜叫‘青龙出海’,我每逢三、五日便要做一次,不但好吃,而且兼有清火之效。”
朱云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说到了这里来。
苏微云接着道:“可自从我前几个月被人追杀,算一算我大概已有四个月没吃那道菜了。”
朱云道:“然后呢?”
苏微云淡淡道:“然后我却也并不觉得有多么难受,可你若让卜战四个月不抽‘淡巴枯’试一试?”
朱云顿时说不出话了。
过了半晌,朱云又道:“我咳咳咳我记得他好像还说过,他是因为无聊,无聊的时候需要打发时间,就抽一抽烟。”
苏微云道:“你有没有无聊过?”
朱云道:“自然是有的。”
苏微云道:“你无聊的时候当然不会抽淡巴枯。但是如果你不抽,难道也会觉得坐立难安,精神不振,感觉做什么事都打不起劲来?”
朱云道:“好像好像不会的。”
“但他身为我父亲的最得力手下之一,压力一定很大的,他大概需要靠这种方式来缓解压力吧。”
苏微云打断他的话,道:“据我所知,柳长街是青龙会头目之一,他又要破案,又要伸张正义,成日都在满天下地跑,他一旦松懈,关乎之大,非同一般。而卜战在狼山,既无外敌,又少内患,压力应该是不会有他大的。”
“可是柳长街也从来不会靠手里拿着一根旱烟杆来缓解压力。天下人人都要生存,人人的压力都不小,怎能偏说你最受不了?”
朱云已笑不出来,他有些明白了苏微云想告诉他的意思。
苏微云盯着朱云的双眼,正色道:“所以我说,所谓的‘兵器’、‘嗜好’、‘无聊’、‘压力’,都不过是卜战给自己找到的借口罢了。”
“他只不过不愿意承认自己已经上了瘾。他不愿承认他已对自我失去了一定的掌控!”
朱云道:“你是不是想说蓝兰所讲的那些理由,也都是她想方设法为自己找的借口?”
苏微云道:“是。”
朱云道:“可是那些理由确然又是那样的合情合理!”
“你若现在问她为何要将神子救走,她也一定还能马上给你找出一个再合情合理不过的理由,甚至说不准还不只一个!”
苏微云又叹道:“若是这些理由不那么合情合理,她也就骗不了自己了——她连自己都骗不了,又怎么骗得了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