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分析、判断一个人的信仰,是科学,还是怪力乱神,强人工智能是可以做到。
不过眼下,在文明百废待兴的特殊时期,方然并不想在这一方面耗费太多资源,这完全就是在挥霍。
所以对这些人,占总人口百分之一点七的四十万“疑似麻瓜”,GMC将施加一种简单易行、效果明显的甄别手段,
那就是剥夺其现代科技的受益权。
不信科学,而信怪力乱神,那就别用自己不信的东西,就是这样。
这一策略相当激进,其实,在旧时代也有过,当时的麻瓜们又是怎样回应的呢,无非是充斥着胡搅蛮缠的抵赖。
譬如说,早在近代文明时期,就有人从岩层中发现了大量动、植物化石,从三叶虫到蕨类植物的印迹,从鱼类到恐龙的巨大骨架,结合当时的粗浅地质学知识,不难意识到这些都是古生物的存在证据。
不仅如此,遥远古代的生物,性状也与当时的盖亚生物大不一样。
这种迹象显示,盖亚表面现存的所有生物,从植物到人类,都并非“自有永有”,也不是什么神祇用泥土捏成,而是从古生物演化而来。
至于说,这样的演化链条,最初一环在哪里,当时还没有很可靠的推断,但这并无伤大雅,任何接受过学校教育的人,稍加思考,在尊重、而非敷衍客观现实的基础上,都不难判断“神祇造人”与“自然演化”究竟谁更靠谱。
但是麻瓜们,那些信奉神祇的家伙,又是怎样将这一切自圆其说呢,
他们并无意钻研科学,也不愿直面现实,只胡诌出“这是神祇对人类的考验,故意放些‘东西’在地层里,试探他们是否虔诚”这样的说辞。
地层里的生物化石,究竟是自然演化的证据,还是试探之物;
言语上的交锋,只是口水仗,注定无法让妄言者心服口服,一切全凭事实说话。
自从那时代以来,科学技术的发展,极大提升了人类社会的运行层次,目之所及,现代文明的一切都是科学技术之客观性、正确性的铁证,相比之下,神祇,则只能凭民众对命运与未来的不确定感,以填充空虚的方式存在。
尽管如此,直到变革前夜,西历1489年的核战日之前,全世界范围内仍有相当数量的信奉者,这似乎是很奇怪的现象。
科学的威力,并无须刻意寻找,现代人在社会中的每一天,都在切实的享受科学技术带来的高效与便利,一边享受这种成果,一边信奉怪力乱神,这种精神分裂般的症状广泛存在,曾经让方然十分不解。
然后他才意识到,这一切,其实也并不是乍看起来那般荒谬。
尽管科学技术如此发达,迄今为止,悬挂在人类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仍然是有,那便是无从挣脱也无法回避的死亡。
死亡,自我意识的终结,在那之后根本什么也没有,这便是时间列车之外的,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虚无,面对这种东西,任凭科学的利剑如何锋利,也无法斩断的浓重迷雾,人类,自觉无助之极,出现什么样的念头都不足为怪。
毕竟一旦身死,在那之后,自己又究竟会怎么样呢,
这世上谁也说不出来。
从生到死,一条蜿蜒的时间轨迹,终结于横亘在大地上的高墙绝壁,死亡,便是这样令人叹息而绝望的东西。
只要人类还对此心存恐惧,怪力乱神,就始终有存在的土壤。
否则,“死后什么也没有,也不去任何地方,一切终结,堕入虚无”,这种叙述,不论客观上究竟是不是正确(怎么可能不正确呢),总归令人心存畏惧,一边却又凭借过往的人生阅历,知道自己并无从逃避。
接下来,倘若意志不够坚定,甚而科学也没有掌握几分,拜倒神祇,
就是太寻常的现象。
从这种角度,对旧时代遍布盖亚的无数信者,方然并无太多反感,而更多将其视为一种特定历史时期的社会现象。
但今天,人类文明已接近奇点,即将涅槃重生时,仍信奉神祇而愚不可及的家伙,就不应该、也不需要拥有随文明一同迈进时代的资格,身为阿达民所要做的,很简单,甄别出这些冥顽不灵的麻瓜,
然后坐视他们掉下时间的列车。
这样做是否有一点冷酷,或者,有一点不近人情呢,
方然绝不这样认为。
1510年夏末,操控“替身”出现在PSK_089定居点,阿达民在一间普通办公室里见到“麻瓜”代表,年过六旬的贾斯汀*土豆。
“下午好,阿达民先生,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
“你好。”
“麻瓜”的危害,一般而言,并不会体现在日常交往的层面,方然淡漠回应贾斯汀*土豆的问候,拉开不锈钢折叠椅坐下来。
现场的陈设,以及,整间办公室的布置,理应让出现在这里的人明白一点,自己正接受盖亚净土管理员委员会的调查,但很显然,即便看出这里的气氛非同寻常,坚持穿一身长袍的土豆先生也浑不在意。
“长话短说,贾斯汀*土豆先生,我很忙,希望每一段时间都物有所值。”
“这正是我所期望的,阿达民先生;
对今天的现状,以及,我们这些看起来有点‘不合时宜’的人,应该如何在这时代生活,如何自处,又如何影响他人,我们可以好好的谈一谈。”
“那你恐怕搞错了,土豆先生。”
谈一谈,自己可没有这种时间,坐在折叠椅上听“麻瓜”高谈阔论,谈论那些根本不存在的幻想故事,今天此行的动机,很简单,他只是对信奉神祇者的精神状态,多少有些好奇,才会亲自来甄别眼前的这一位土豆先生,
决定他接下来的命运。
哦,其实也不尽然,决定贾斯汀*土豆之人生命运的,并不是阿达民,而正是他自己。
想到这里,方然勉强按捺住冲动,毕竟自己已是一位快六十岁的长者(时间过得真快),身经百战,见得多了,知道对这些家伙讲道理只是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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