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纳托利醒来的时候，迷迷糊糊看到有人坐在自己床边，黑色头发，脱口而出：“花间风？”

邵钧低下头来看他的情况：“我是杜因，你要见风少吗？”

阿纳托利尴尬笑了下：“没事，这次多谢你们专程来救我。”

邵钧道：“不用客气，是我们去迟了，花间风打探你关押的确切地点花了些周折，你身体还好吗？”

阿纳托利勉强坐起来，想让自己不那么难堪虚弱，但被邵钧按住了：“躺着吧，一会儿就到霍克公国了，到时候你就安全了，现在联盟元帅应该已经知道你被救走了，你要想好下一步怎么应对。”

阿纳托利露出了一个称得上是狰狞的微笑：“我会好好感谢元帅这段时间的‘款待’的。”

邵钧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伯爵阁下，我有一件事想得到你的意见。”

阿纳托利一怔：“请说。”他感觉到了这个一贯沉默却可靠的人要问的问题很严肃，于是他也正经起来。

邵钧问：“以现在夏柯的情况，如果我想能尽快将他推上联盟元帅之位，需要什么样的条件，也就是需要做什么可以实现呢？

阿纳托利脸色严肃起来：“很难，他在军中的资历其实是不足的，虽然他的军功很耀眼，但是联盟元帅毕竟牵涉太多利益团体的。”

邵钧道：“即便是如今的联盟元帅被丑闻、被无数人指正扳倒？”

阿纳托利道：“各方利益团体会选择另外一个更合适的代言人，当然我可以选择夏为代言人，但胜算不高。要知道联盟有多少国家！联盟太大了！议会选举我操纵不了太多，各方政体非常复杂，奥卡塔将军其实比他更为合适，他的根基太浅了，还是黑户，各方政体无法信任他。他打仗的确是一流的，但他的光环同时也是他的负担，一个拥有完美无缺的高尚人格者，会不会很难合作和争取，会不会太不灵活了？圆融的，能够为了利益适当放弃原则的，能够平衡各方面利益的政治家，才是人们需要的。”

邵钧继续追问：“即便是有了你和花间家族的支持，有新能源在手，还有巨额的政治献金？”

阿纳托利道：“政治献金对军职的意义不大，在民众中的名声也不是决定性因素，军功在和平时期也不顶用，更何况现在虫族还已经得到了控制，新能源，你看我这次的教训就知道了，只要给你扣个垄断能源的帽子，全人类都会道德绑架你，只能说幸好这次是我——富有、军功、高贵的人格、无私的人品，都不是联盟元帅必须的政治素质，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邵钧点了点头：“即便是他在联军中有较高威望和影响力，大部分军团长都愿意听从他指挥？”

阿纳托利挑了挑眉毛：“这很难做到，联盟实在太大了。首先，如今人类对抗虫族的联军，并不是联盟军，当虫族退散后，那些避战偷生的恶心的人，就会争先恐后地跳出来，到那时候你就会发现，在战争最艰难的时候，完全没有存在感的将军们，忽然都出来挡在你的跟前了，这就是恶心的政治，即使是我也不敢保证能把他给推上去，要知道，成一件事不容易，坏一件事却简单多了，只需要不断地诋毁、诽谤、破坏、甚至只需要中立，都能恶心到你，让你没办法当选。”

邵钧若有所思：“也就是说，按正常途径，他很难能够担任联盟元帅？”

阿纳托利道：“是，联盟是个相对紧密的政体，这是许多的国家联盟，也不能说没有希望，如果战争再继续打上十年，所有人精疲力尽的时候，联盟元帅又丑闻缠身不得不引咎辞职的时候，他的资历和累积，应该也就足够了。”

邵钧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阿纳托利莫名浮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你想做什么？”

邵钧却岔开了话题：“最近我们研发出了降低精神力接入要求的天网接入舱，已经投入试验中，得到的反馈不错，应该很快就可以投入生产，一旦这种天网接入舱投入市场，ag公司又将迎来一大笔盈利收入，我建议你现在就可以投资几个好的天网游戏，到时候应该又得到丰厚的回报。”

阿纳托利摇着头：“不要岔开话题，杜因，告诉我，你不会为了夏要将人类重新拖入与虫族的泥沼中吧？这不一样，告诉我你不会。”他抬头看到不知何时花间风也已经推着餐车进入了房间，脸上显然也带了些一丝凝重。

邵钧一怔：“你怎么会认为我会做出，并且有能力做出这样的事情？”

阿纳托利摇着头感慨：“我当然对你的人品一直信任，但我却觉得你能为了夏打破原则，你对他不同，你还没意识到吗？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希望他站在权力的顶峰，不再这样憋屈，明明有着才华，却总是被小人打压谋害。我也希望尽快扳倒联盟元帅，但是你要明白，是先有这腐朽的联盟制度，先有这些各式各样的利益团体，才诞生了联盟元帅这样不择手段的人，甚至很可能当夏有朝一日踏上那个位置，他也会慢慢变成这样的人。”

他有些语无伦次，甚至没有完全组织好语言，他仿佛站在一列高速奔驰的列车上，一不小心，列车就将走向一条对人类来说太过恐怖的轨道上，而所有人都无法阻止。他与眼前这沉默寡言世并不引人注目的黑发黑眼的人相处多年，却仍然无法和他交心过，但他却知道这人身上蕴含着多么恐怖的能力，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有这样影响世界的能力。

他琥珀色的眼眸紧紧盯着邵钧：“所以你能告诉我，你会这样做吗？为了夏？”

邵钧抬眼和他对视了一会儿：“不会。”

阿纳托利和花间风都松了一口气，花间风一语未发，只是打开了餐车，上头有着丰盛的营养早餐。

阿纳托利却没有用餐，反而伸出手去按住邵钧的手，恳切道：“杜因，我希望你有什么打算，下一步打算怎么做，能够开诚布公和我说，我会尽一切能力去支持你和夏的。”

邵钧抬眼看他，欲言又止，阿纳托利诚恳道：“你刚刚救了我，还是不能相信我吗？”

邵钧摇了摇头：“不是，只是我也还没有想好，我简单说一下，如果有什么地方不对的，请你们指正。”

阿纳托利和花间风对视了一眼，道：“请说。”

邵钧道：“我从前听过一句话，叫做，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他抬眼看着并不是很理解他意思的阿纳托利：“所以我不明白，我们明明已经掌握了财富、掌握了强大的军队、掌握了人才、掌握了先进的军事科技、掌握了能源，我们为什么还不能做制定规则的人，而还要去服从别人的所谓的规则呢？”

“你也说了，联盟太大了，太过腐朽了，按正常的晋升，夏柯这样优秀的军事将领，明明有亮眼的军功，在与虫族的战争中为了人类做了许多贡献，正直、无私，能力强，却不能做联盟元帅，因为我们需要服从他们的规则，要满足他们的利益，才能够做他们选中的人，然后这样选出来的联盟元帅，只能扭曲成为不断满足各方利益，平衡各方利益的代言人和傀儡，最后堕落变成如今的联盟元帅一样的人。”

“可是，联盟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吗？联盟也不是一直都有的吧？联盟是一开始就这么强大的吗？联盟也是一开始就是这样墨守成规，然后成为积重难返腐朽固化的今天的吗？我相信一开始组建联盟的那些强者们，至少怀着的也是对抗帝国、建设和守护一个自由、民主、平等的世界的美好愿望吧？现在的联盟，和以前的联盟，还一样吗？身为联盟统帅，却为了个人利益孵化虫卵，将人类拖入战争中，而无数的利益团体为了自己的利益，默许、纵容甚至助长了这种行为，这难道是如今联盟人民所希望看到的联盟吗？”

阿纳托利的呼吸微微急促：“你的意思是……”

邵钧直截了当：“霍克公国脱离西大陆联盟共和体，独立并且成立新的政体，换成别的什么名称都行，霍克联邦，霍克经济共同体，既然饭桌不让我们参与，为什么不掀桌子另起一桌？”

阿纳托利睁大了眼睛：“脱离联盟共同体！这意味着我们会变成联盟的敌人！所有的联盟国家都会对我们进行经济和军事制裁！你疯了？唯有帝国才能和联盟抗衡，假如我们脱离了联盟，帝国攻击我们的时候，所有联盟各国都将袖手旁观！”

邵钧淡淡道：“帝国真的会攻击你们吗？还是会先添一把火，努力让剩下的联盟继续分裂？当整个联盟支离破碎，帝国就将在蓝星上拥有优势。”

“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你被联盟元帅无罪羁押，目前联盟各国同情你，当我们将葛里大师抛出来，将联盟元帅驯养虫族的罪行公布给全世界，我们将占了大义之名，脱离联盟名正言顺。只是为了私利，驯养虫族，将战争人为拖长，联盟只要被这些腐朽的，只会争权夺利的人手里掌握着，就永远还是如此，那就早已背离了成立联盟之时为了人类民主、自由、和平的初衷。新联盟的成立，才能将人类从如今这个泥沼中脱离，早日恢复和平。”

花间风终于开口：“如果帝国趁这个机会吞并霍克呢？还有，唯一抗衡帝国的政体支离破碎，帝国坐大，将来反过来侵略联盟，整个人类世界民主倒退，我们会不会成为人类的罪人？”

邵钧淡淡道：“帝国自顾不暇，打了这么久的仗，帝国一样面临内战起义不停的危机，三位皇子争权夺利，他们没有时间率先发起进攻，我们拥有最强的两个军团！还拥有能源，真的和我们打，能打下来吗？打不下来，他们手中已经获得的权力就将会易主，帝国无论哪一方得势，都一定会先和我们保持良好的关系！而我们手里还拥有着新能源，别忘了，帝国能够保持多年帝制，靠的是金锡能源的垄断，如今这个垄断已经将被打破，帝国还能继续保持帝制吗？当联盟四分五裂的时候，帝国内部真的能在多年战争之下，仍然如铁板一块吗？他们必然也会乱，柯冀老了。”

阿纳托利和花间风面面相觑，脱离已经存在了几百年的联盟！这个疯狂的想法，在过去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为什么在眼前这个黑发黑眼青年轻描淡写说出来以后，竟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邵钧站了起来：“这只是我一些不太成熟地想法，只是，两位，你们一位希望家族从暗转明，另外一位希望发扬光大家族。现在，成为规则的制定者，成为新联盟的创始势力，拥有着史无前例的正义理由，你们手里握着多么好的牌，真的要错过这个历史递在你们眼前的千载难逢的机遇吗？”

他微微点了点头，离开了房间。

屋里一片死寂。

良久，阿纳托利喃喃道：“他疯了，我就说他会为了夏什么都敢做。果然，重建联盟这事比继续拉长和虫族的战线更疯狂，整个蓝星的政局将会面临数百年没有过的动荡和分裂。”

花间风淡淡道：“历史在每一个拐点往往是一些看着平淡的小人物创造的，我忽然觉得，我也可以试试做那其中一只推动的手，更令人迷醉的是，长期在黑暗中的人，居然也可以高举正义的大旗，驾驶民意的战车，去摧毁腐朽的建筑，从此坦坦荡荡站在光明中，告诉后辈，你的父辈们，曾经在那波澜壮阔的历史进程中，描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比起现在已经腐朽透顶的联盟，新的联盟再怎么做，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了，为什么我们不能试一试？”

阿纳托利转头看向花间风，那双黑眼睛蕴藏着勃勃野心，窗外已经大亮，明亮的阳光透过飞船舷窗，照在黑发青年秾丽的面纹，仿佛灼灼燃烧的图腾。

他不觉也低声道：“做规则的制定者——这对于我们这样浸淫名利场多年的人来说，实在，太吸引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