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吏殷勤小心的引导下,经过两次转向,穿过数道栅门,至一处干净整洁、迥异于周遭环境的囚房外,里边盘腿坐着那人听到动静,抬眼一看,面露诧异:“十四弟,你为何至此?”
这个问题可实在没多少自觉,刘昕扫了眼兀自坚持但明显有些灰头土脸的刘晔,不禁摇了摇头,先摆手将狱吏屏退,这才调侃道:“奉圣谕,特来问问你,狱中滋味如何?”
“自是新奇、有趣,今生第一次坐监,自当仔细体验一番!”刘晔悠然应道。
刘昕当然知道刘晔心里很不痛快,见他兀自倔强的模样,也不禁莞尔,最终还是轻叹问道:“你这又是何必?”
刘晔虽在狱中,不只环境被仔细打整了一番,活动也很自由,更没人敢给这尊大佛带枷锁上镣铐什么的。
刘昕叹息声中的复杂情绪,刘晔显然也感受到了,沉默少许,也不掩饰他的情绪,很是愤懑地道:“爹驾崩才多久,这朝堂上下,就出现如此多是非。从封国之议开始,桩桩件件,咄咄逼人,矛头直指诸王,直指我们这些世祖皇帝的皇子!
这是想做甚?这个朝廷怎么了?这还是我刘家的天下吗?一个小小判官,拿着一套冠冕堂皇说辞,欲杀我这个封王之威,以扬其名!
如此颠倒逆乱之举,竟有诸多庸民拥趸,高唱赞歌,简直愚不可及,那些朝官、大臣,皆暗藏奸诈,其心可诛!
十四弟,你说,换作是你,又该作何感想?对这些风波情状,你难道能无动于衷?”
面对刘晔这一番愤慨之言,刘昕一时哑口,良久,方看着他,怅然道:“十三哥,此一时,彼一时!爹,终究已经走了”
闻此言,刘晔脸色变幻几许,伸出的手捏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地说出一句话:“袭其位而不能承其志,如何能服人?”
这话一出,刘昕面上顿时一紧,厉声道:“十三哥,你此言过分了!”
可以这么说,过去半年多发生在大汉帝国上层权贵间的种种矛盾,根本上还是两个时代交错过渡之下权力角逐以及利益分配之争,在局面达到一个新的平衡,在一个足够稳定的秩序重新建立之前,出现混乱与冲突是很正常的事。
在这个过程中,有些人迅捷而敏锐地拥抱新朝,冀望在新时代下获取曾经无法获得的利益。而有些人,则还不适应这种变化,依旧沉浸在世祖皇帝的时代影响下,甚至还无法接受新朝的变化,更无法容忍有人从他们的锅里刨食。
似刘晔等诸侯王,则是后一部分群体中最具代表性的一批人,与普通勋贵大臣不同,他才是真正从头到脚所拥一切都源自世祖皇帝。
与此同时,个中还涉及到每个新皇继位之初面临的“君权威不振”问题,尤其在上一任光环过于耀眼的情况下。
对于诸王来说,继承权是争不过他刘老二,便是他登基继位,他们也纳首叩拜了,但每个人心里都难免程度不同地产生一些不服气的心理,尤其是如刘晔这等桀骜性子的人,想让他像侍奉世祖皇帝那般侍奉当今天子刘旸,自然是很难的。
首先从心理上,就需要一个不短的艰难的转变过程。而就刘旸在位这半年多的诸多表现与举措来看,在涉及世祖之政上活或多或少表现出犹疑左右,也更让刘晔等人不满……
刘晔这一句话,便是他淤积心中已久的不满情绪的一次释放,当然,这也很犯忌讳,刘昕了解,因此严厉出声制止。
大概也是头一次见刘昕有如此坚决厉害的一面,刘晔逗呆了下,旋即苦笑两声,摆手道:“罢了,你我二人在此争论这些做甚,说吧,咱们皇帝二哥派你来此,意欲何为?是打算应那些奸臣所请,为那些愚民舆情所迫,对我进行处置?”
闻言,刘昕轻轻摇头,叹道:“十三哥,你若是这般想,就太轻视二哥了!”
稍作停顿,在刘晔好奇的目光下,刘昕道明来意:“奉陛下之命,接你出去!”
“我不出去!”刘晔当即道:“不清不楚,我出去做甚,让人耻笑吗?是罪是罚,总要有个说法!”
“陛下有言,此事会给你一个说法!”刘昕道。
“那就讲出来!”刘晔紧跟着道。
刘昕眉头深深皱起:“十三哥,听我一劝,如此固执,对你没有好处!”
“依朝中如此形势,难道我还想着新皇的恩典吗?”刘晔反问道。
刘晔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刘昕也不免无奈,摊手道:“五哥自南洋回京了,陛下有意于宫中设宗室宴,这是我们众兄弟难得之齐聚,将来也很可能不再有如此机会,你若是不愿与会,仍待狱室,我自回宫复命!”
“五哥人在何处?”刘晔面上固执之色稍去。
“邙山脚下,祭拜山陵!”
对此,只稍作犹豫,刘晔便扯足了嗓子朝外喊道:“狱吏,开门,我要出狱!”
听到这声呼喊,一直侍候在外边的狱吏几乎热泪盈眶,在刘晔入狱的这几日里,他才是最煎熬的,一连日夜地不敢回家,伺候在狱中,生怕这位爷出点什么状况,殃及自身。
浓郁的春光播撒在府狱前,即便在里边享受着贵宾级待遇,真正走出监牢,徜徉于蓝天白云之下,依旧有种释然之感,这几日的体验,于刘晔而言,也的确有几分奇妙。刘昕帮忙在刘晔上拍打一阵,嘴里念叨着去去晦气。
狱外,宋白与寇准及一干洛阳府官吏晔在,一齐恭送,宋白嘴上更是陪着笑,心里则恨不能这尊瘟神赶紧走。
刘晔也偏偏不如其愿,从瞅见寇准开始,目光便死死地盯着他,而见他那副不为外物所动的恬然模样,就更觉厌恶,不禁讥笑道:“好个公正无私、交口称赞的寇判官!”
“凉公谬赞,下官愧不敢当,只略尽职责而已。得罪之处,还望凉公海涵!”寇准平静依旧,拱手拜道。
在回京的这段时间里,那些臣下见到刘晔,多以康居王对待,见礼称大王,偏偏是寇准,始终以“凉公”相待。凉国公,才是刘晔在朝之名爵,刻意地强调这一点,本身就是一种政治态度。
又冷冷地盯了寇准一会儿,仿佛要将之彻底记在心里,寇准依旧面色凛然,不带一丝怯态。
最终,刘晔拂袖而去,但从心里,对这些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他是厌恶到了极点。
从刘晔出狱开始,大汉朝廷发生在雍熙元年之初的两场风波便开始发生决定性的变化了。在经过充分的权衡与多方考量之后,皇帝刘旸做出了最终的决定,以停止朝廷的争论与非议。
当夜,刘旸于宫城万岁殿内宴请皇室成员,这是一场关门家宴,大汉的龙子龙孙们,只要是能走路的,都参与此会。林林总总加起来,足有上百人,世祖皇帝的血脉就占八成。
这样的阵仗,显然不是为齐王刘昀接风洗尘就能解释的了。事实上,这就是一场调和皇室矛盾的内部会议,同时也是刘旸统一皇室内部思想的会议,彻底确立自己不可动摇之皇帝权威与地位。
经过一番“开诚布公”的会谈,虽未歃血,却有盟誓。
首先刘旸立誓,世祖分封之宗法政策,永为遵从,保证诸王既得之利益,同时再一次确立诸王在封国之内的再分封之权;
其二,对于未封国赐爵之兄弟、皇子,将陆续赐封,如世祖皇帝十五字刘晅、十六子刘曜,至今尚无爵在身,连同刘晖、刘暧、刘昭诸无封国之兄弟,刘旸将进一步给个说法;
其三,刘旸及其子孙将是大汉帝国万世不移之帝室,如有僭越,共逐之。这一条实则也没什么大问题,大伙虽然对刘旸继位有些想法,但若是换任何一个其他兄弟,那就不是想法了
一场宗室会议,从现场效果来看,当然达不到世祖皇帝当年那种一言九鼎的程度,但总归是达成了内部共识,而在此共识之下,朝廷上那些争论啊、非议啊都算不得什么了。
在世祖皇帝几十年的培育发展下,大汉皇室在帝国内部占据的话语权还是很强的,皇室争端消弭,凝聚一心,那皇权就能稳定。
当然了,在分封制下,想要皇室永远和谐稳定,那也是一种奢望。作为帝位的继承者,帝国的掌控者,刘旸自然而然想要将皇权从名到实全部掌握在自己手中,而分封又是个不错的办法。
大汉的皇室政策与分封制度,就是处在这样一种矛盾统一的状态中。刘旸此番,是采取了妥协态度,但同时,也更加坚定了要削弱诸王对朝廷影响力的决心。
封国是封国,朝廷是朝廷,两者不能一直混淆下去。
未来的历史会如何演变还不得而知,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皇帝刘旸开始一步步兑现他的承诺了。先是南洋方向,海陆大军继续保持治安,一应军需由朝廷继续提供。
以三年为期,三年之内,逐步轮换南洋驻军,三年之后,将逐渐裁减兵力,直到能够适应当时形势以及朝廷实现在南洋事务上财政平衡。
在这个过程中,南洋封国要组建起基本的军事、行政、司法、经济组织机构,官员、军队可自行委派征募,对当地进行直接统治管理,以实现最终断奶的目的。
除南北金洲、爪哇岛之外,南洋之南海岛(菲律宾)、渤泥岛(加里曼丹),将作为其余兄弟皇子的下一步分封目标,只待进一步探明形势,便启动赐封。
临海王刘文海,继承了晋王刘晞的遗产,毕竟拥有一定的实力,朝廷许以万人一年之粮饷、被服、军械,助其攻略“缅甸”地区,并从其请,允许南洋舰队出兵,助其从海路进攻,提供后路后勤保证。
综合来看,刘旸是通过对世祖皇帝最后的分封诏书进行完善落实,以收诸王之心,先行者保持,后进者支持,实现基本的平衡与公道。
对诸王之请,并非予取予求,比如安东王刘文渊心心念念的“秦王爵”,到了也没有争取到,最终失望而归。
而如康居王刘晔,非但没有得到什么好处,反而被刘旸下令圈禁宗正寺一月处罚。这是对当街杀人事件后续的处理,经“调查”,死者以纵马伤人、威胁王驾,其罪当死,然刘晔擅处私刑,有违制法,影响败坏,因而处以圈禁。杀人者周隼,虽奉王命,仍需受罚,判流刑,流疏勒,刘晔的王城
当然,此事到这里只是将刘晔的问题收了个尾巴。就同许多人期待的那般,紧跟着,皇帝又召唤徐王刘承赟、赵王刘昉、齐王刘昀以及魏王刘旻,与诸王共商宗室犯罪处置事宜。
接着刘晔之事带来的巨大舆情反响,刘旸是决议推动在宗室犯法上法条空白的填补,他的理由也是冠冕堂皇。
多年以来,宗室上下积极开枝散叶,成员越来越多,分布越来越广,将来也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远,但宗正寺的管理条例稀疏,机制落后,已不能满足当前宗室成员的管理需求,必须加以整改完善。
当然,不管嘴上说得有多好听,最终目的,还是刘旸想要约束宗室特权。比起之前,刘旸一改迂懦,表露强势,始终占据主动,如此经过与几个亲王的仔细商讨后,一份全新的宗室管理条例出台了。
在新条制中,最核心的只有一点,宗室子弟之中,唯有具名爵者方拥有“司法豁免权”,其余人等,与所有权贵一般同受朝廷法制约束。
不过,为了维护皇室的神圣性,一点特权不给,也不现实,因此,倘有宗室成员犯罪,在正常的司法流程之后,还需宗正寺审核、复议,总之,宗正寺才掌握最终处置权。
可以想见,这份全新的宗室管理条制的出台,造成的影响有多大。于大臣而言,这是皇帝的妥协,皇权的自我约束,于刘旸而言,却是突出自我,增强皇权生命力的举措,各有所得。
促进宗室管理新条制的出台,或许就是刘晔杀人之事的积极意义了。虽然这分条制,在很多情况下可能并不是那么适用,毕竟,像寇准那样的铜豌豆实属稀有,但存在就是其最大的意义。
同时,冒犯折辱皇室宗王,也不是一点代价没有,即便再冠冕堂皇。首先开封府尹宋白就丢了权位,谪迁青州任知府,以其昏聩无能,虽然级别上降得不多,但政治地位的落差可谓直落凡尘。
至于挑起事端的寇准,则难谈好坏了,外放襄州知州事,正式主掌一大州,算是迈入仕途生涯一个新台阶,但皇帝同时又加了一道明诏申饬,说其狂妄自专,不知所以,皇帝对他的印象似乎不大好了。
另一个受到责难的大臣,则是尚书令吕端,以奏章上存在一字之缪,过去吕端虽然时常出现些小糊涂、小狼狈,但这一次,显然别有意味。
而随着诸王之事渐定,皇帝刘旸方得以把重心放到帝国军政的改革调整上,正式开启属于他的雍熙时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