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定城内有一待贤馆,占地虽不算广,但胜在环境幽静,冯道等十余名地位崇高的前朝文武公卿便被刘承祐安置在此处,周边安排了不少士卒,以作保护。
馆东北一处独立小院的守卫尤其严密,禁绝内外,显然很重视,不过比起其他厢舍的保护,此处软禁的成分明显要大一些。
事实上,就是软禁。而被软禁之人,便是燕王,赵延寿。此前,耶律德光死后,有意结燕兵以自主,并喊出了“我不复入龙沙”的口号,可惜力量悬殊,人心不齐,行事迟疑,被耶律阮率先发难,派人锁下囚禁。
刘承祐率军夜袭的时候,在混乱中为一些忠心的属下所救,受了伤,乱战后被慕容延钊的第四军将士所俘。对赵延寿,刘承祐只接见了一次,便命人将之严密羁押着,其后百事缠身,更是不闻不问。
小院中有一口井,赵延寿便坐在井沿上,低头盯着井中看,目光中有一丝凄迷,没有要跳井的意思,只是有点出神。
盛夏已至,天气异常炎热,自深井中释放出的丝丝凉意,倒使人颇觉舒适。赵延寿这段时间以来,过得还算不错,身为阶下囚,除了自由被限制外,并没有发生什么折辱的事情。
吃穿也未有短缺,虽然比较简陋,但整座城都是节省着供应,另外还有大夫治伤,赵延寿是好好地修身养性了一波。同时,面对如此“礼遇”,他心里也有了点底,性命是肯定保住了。
至于被软禁在此地的目的,他暂时还猜不出来,但他相信,刘承祐肯定有什么目的。
遭逢大变,总归不免反思总结一番。赵延寿回顾了一番自己的前半生,发现最巅峰的时期还得属后唐时期,娶了当了明宗驸马的那几年,一路飞黄腾达,在京则枢密同平章,出镇则为使相。
北入契丹之后,虽然为耶律德光所重视,委以幽州事,几乎为契丹汉人第一人,但终究寄人篱下,日子能好过到哪儿去。原本还有个被册立为中原皇帝的念想,结果费尽心力辅助灭晋后,耶律德光很是自然地来了一手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思及后来的发展,若不是刘承祐夜袭辽营,赵延寿可以肯定,自己恐怕活不了多久。
“也不知吾儿匡赞现今如何了?河中,可从来都是个是非之地!”突兀地,赵延寿想起了自己那个在河中当节度使的儿子赵匡赞。
“想来,也不容易吧!”
思虑间,几名甲士突然闯了院中,心下一惊,赵延寿抬眼一看,只见那个年轻得过分的二皇子施施然地走了进来。
见着坐在井边的赵延寿,刘承祐冷淡的神情间透着自信与强势,轻轻地说了句:“燕王!”
赵延寿自觉一世英雄,想在刘承祐面上端一端架子,但终究不得不低头,在刘承祐玩味的目光下,没能坚持住,带着一种复杂的心情,起身相迎。
“燕王近来可好,伤恢复得如何了?”没有在意赵延寿那点矜持的矫情,刘承祐随口说道,一张嘴,一股子胜利者的姿态扑面而来。
“有劳皇子殿下挂念,已无大碍!”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臂,受创处尚有疼意。
“此前俗事缠身,不及探视,还请燕王切莫见怪才是。”刘承祐说。
“殿下历戎机,理案政,阶下之囚,岂敢劳烦?”赵延寿说道。
应付刘承祐,赵延寿显得很是小心。在他看来,刘承祐正当少年得意之时,竟然摆出这样的姿态,绝对有问题。
刘承祐脸上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就像念台词一般:“孤此番,带了些肉食,欲与燕王共享!”
言罢,便慢悠悠地,往房中去。
不大的屋子中,桌案布置简单,与赵延寿对面而坐。李崇矩拆开手中提着的几个油纸包裹,摊开,一股子肉香味便飘散开来。
肉,是羊肉。做法很简单,看起来还挺油腻,味道很重,但吃得很爽。在物资稀缺的当下,能沾点油星,便是美食了。
估计是这段时间以来的清淡日子太熬人,赵延寿吃得很带劲儿。
“孤已下了禁酒令,只能以茶代酒而敬了!”舔了舔嘴唇,刘承祐拿起一杯清水,示意了下。
赵延寿立刻相应。
饱餐肉食之后,赵延寿来了精神,看着刘承祐那张年轻的脸,沉着声音试探问道:“不知皇子殿下此来,有何见教?”
从赵延寿的语气中,刘承祐能感受到些许急躁,丢下手中剩下的一块骨头,拿起一方手帕擦了擦手,不答反问:“燕王可有意回幽州?”
“嗯?”赵延寿稍微愣了下,疑声道:“殿下此言何意?”
“燕王为契丹经营幽州十载,但因汉臣的身份,便饱受契丹贵族的猜忌。十年辛苦,化作一抔烟尘,甚至性命不保,燕王是否甘心?”刘承祐继续发问。
眉头凝了起来,赵延寿眼神中怀疑之色愈浓了,看着刘承祐,也不刻意装什么小心谨慎了:“殿下来访,究竟有何目的,且直言吧!”
见状,刘承祐也不兜圈子了,他本不是个喜欢兜圈子的人。与赵延寿对视着,刘承祐直接说:“孤欲放燕王北归幽州,并奏明天子,以幽燕之地为封地,世袭罔替!”
闻言,赵延寿看着刘承祐那张平静的面孔,眉毛扬了扬,却没什么兴奋,讥诮:“好大的允诺,可惜,却毫无实处,幽燕可还在契丹人手中。难道,还要我亲自去夺吗?”
“正有此意!”刘承祐却是很坦然地点了下头。
赵延寿直接被气笑了:“殿下若是来戏弄我这个阶下囚,那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孤,可没有什么闲情逸致与燕王相戏!”刘承祐面色如常:“燕王在幽州经营十载,再加先父遗泽,可谓根基深厚,拉起一支队伍,并不算什么难事吧!”
赵延寿呆了一下,沉下心思量了一会儿,慢慢地,眼神中闪过一道亮色:“你是欲让我搅乱幽州局势,牵制契丹精力,为你家江山缓解压力,甚至成为你们面对契丹的屏障!”
“可以这么理解!”刘承祐点头。
赵延寿直接冷笑道:“这是让我去送死!”
“这是一场赌博,就看燕王,愿不愿意赌了!”刘承祐悠悠然地说:“燕王如今,已不容于契丹,于新朝,或许我父仁慈,不取你性命,但今后,恐怕只能做一田舍翁了。燕王正当壮年,可甘心?面对契丹人的背弃,就没有报复的想法?”
闻言,赵延寿摇了摇头,表情间似乎有点轻蔑:“这等激将之法,于我无用!”
面对他的反应,刘承祐仍旧一副心如止水的样子,自顾自地说着:“栾城一战,契丹损失惨重,可谓伤筋动骨,国内局势必然动荡。南下灭晋,幽燕的汉民胡人,都被过度压迫,随时可掀起一场变乱。孤听闻,那永康王耶律阮,集兵于幽州,夺取帝位之心,昭然若揭。契丹的情况,燕王想必也有所了解,那皇太后述律平,能允许东丹王之子为帝?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情况......”
刘承祐慢悠悠地说着,语气中怎么都透着一股诱惑与鼓动。赵延寿默默地听着,且渐渐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孤与燕王,推心置腹。还是那句话,就看燕王敢不敢赌这一次?”
刘承祐的声音再度响在耳边,赵延寿回过神,看着他:“裂土封王,你有这么大的权力?”
“自然没有!”刘承祐说:“不过,如燕王之言,幽燕之地可还在契丹人手中,新朝并无力北上。与其让我汉家国土沦落异族之手,让我汉民饱受胡虏欺凌,莫若交由燕王统治。我有信心,说服天子!”
闻言,赵延寿晃着脑袋又笑了:“你可真是高看我了,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在幽州起事!”
“孤为燕王准备了一支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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