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一早,日上三竿,“磕打灰的”摇铃声将我从睡梦中惊醒。那时我们住的深宅大院,大多有自己的厕所,可是并没有污水排放管道,而是一个木制粑粑桶子,用炉灰盖屎,每天有人专门拉着一辆长长的小胶皮轮排子车,手摇一把大铜铃铛,走街串户收集大粪,离老远就带着一股臭味儿,各家各户听到“叮呤当啷”的铃响,便手端木桶出来倒掉。因为每次倒完粪便,势必要在车边磕打几下桶中的余灰,故此名曰“磕打灰的”。这些大粪被拉到乡下,就成了纯天然无公害的“绿色肥料”。磕灰工当时归属清洁队,不仅又脏又臭,还得起早贪黑,特别辛苦,谁都不乐意干,可还离不开人家,因为不管刮风还是下雨下雪,多冷多热的天,只要人家一天不上班,大粪就得在老百姓家里攒着。
暂且搁下题外话,再说那天早上,床上温暖的被窝使我不愿离开,屋中炉子已经灭了,冷冰冰的窗户上,结着大片大片的冰花,我瞅着冰花千奇百怪毫无规则的图案,脑子里飞速旋转。我一直在谋划着、设计着、构想着,晚上这桌子酒席宴上的场景,以及有可能发生的种种意外,还有我的对策和解决方案,但是越想脑子越乱。
我翻身起床,打了一盆结着冰碴儿的凉水,直接往脸上一撩,冰水激在脸上,如同万针攒刺,太他妈刺激了!看看桌子上还有昨天的剩饭,米饭炒白菜往一个大碗里一倒,再拿开水一沏,“吡里噗噜”风卷残云般吃下肚,抹抹嘴头子,转身出门去96号等小石榴。
好像来得太早了,坐在那儿依旧是惴惴不安。你要说不紧张那纯属瞎鬼,毕竟是平生以来第一次经历这么大的事,有种一把梭哈的感觉,肾上腺素分泌得异常亢奋,同时也在心里安慰自己,后果不见得有那么严重,说不定最后落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呢!一连抽了七八支烟,小石榴也到了。从他脸上看得出来,他也是一宿没睡好,整个人蔫头耷拉脑,头发乱糟糟的,也不那么顺溜了,全然不见了往日的精灵古怪。我问他:“怎么着?怯了?”小石榴从我手里拿过烟,自己点上一支,低着头吸了一口,慢悠悠地说:“怯什么?怯了就能摆平是吗?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了,甭管怎么着,今天也得有个了断!我只是……有点儿嘀咕,以咱俩这意思,碰得动他们吗?”我听明白了,小石榴还是有些犹豫。以我对小石榴的了解,他绝不是怕事之人,怎奈双方实力相差过于悬殊,别说他,我心里也没底,可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往上顶,自己这口气不能泄喽。我拍拍他的脑袋:“走吧,咱俩先找地方垫一口,然后过去踩踩道儿,不能打无把握之仗,得提前看看地形!”
两个人骑着一辆自行车,我在前面蹬,小石榴劈着腿坐在后衣架上,七拐八拐绕出小胡同。路过鼓楼一个小饭馆,进去吃了几个锅贴。出来去往东北角,来到北马路上的红旗饭庄门口。这家饭庄前两年刚刚扩建,能同时容纳五百多人就餐,现在正是吃午饭的点,饭店里人潮如织,熙熙攘攘,没人注意到我们两个小不点儿。我家住在老城里,离东北角没多远,平常也没少往这边跑,经常去天津影院、华北影院看电影,却始终没在红旗饭庄里吃过饭。八十年代初,红旗饭庄这个档次的饭店,无一例外是国营买卖,绝对属于高档饭庄,谁家赶上喜寿红白之事,还得是条件好的家庭,才会在红旗饭庄摆桌。当时刚刚改革开放,很多传统还没改过来,饭馆不允许有雅间、单间,大堂里一律是大圆桌,进入饭店一律在银台买票登记菜品,食客们凭着手里的小票,在窗口认领自己所点的菜饭,也没人领坐,更没人会到你的座位前写菜单。虽然服务上不讲究,但那时候饭馆的炒菜,却一点也不马虎,很多旧社会过来的老师傅还在掌灶,他们的徒弟也都得了真传,没有几道拿手的绝活甭想立不住脚,到后来服务、饭馆的装修档次越来越高,食材也越来越丰富,但是大师傅的老手艺却失传了。
我和小石榴走进红旗饭庄,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我们什么菜也没点,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通转悠,把犄角旮旯都看到了,甚至连操作间在哪儿都一一记在心里。大概到了下午两点左右,我和小石榴按原路返回96号小屋。进屋刚一坐下,小石榴就迫不及待地问我,晚上打算怎么办?我让他先在破桌子上迷瞪一会儿,容我再想想。小石榴把我的军大衣往身上一盖,晒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太阳光,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待他一觉醒来,我也将今晚的行动方案琢磨了一个八九不离十。
我是怎想的呢?提前一步到红旗饭庄门口,先观察一下今晚赴宴的人都有谁,有几个人,再细细观察一下他们身上带没带家伙,带的又是什么家伙。然后我如约上楼,小石榴则在楼下要俩菜,佯装食客就餐,一旦发现楼上有突发状况,他立刻上楼接应我。出了红旗饭庄,马路对面是华北影院,影院两边各有一条胡同。如果有大批的人追赶上来,我们就分头逃跑。如果能够甩掉追兵,那就在鼓楼北小花园里的凉亭处碰头。如果追出来的人少,那两条胡同的尽头相通,可以在胡同交叉处会面,直接解决他们。如果有官面儿介入,我必须保住小石榴,让他先撤了,以免受牵连。我们二人不能同时进去,得让小石榴在外面,帮我照顾一下家里。我把这个计划全盘托出,完完整整地告诉了小石榴,他并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二人开始分头准备,并且统一了一个认识,他弄来的消防斧就不带了,那的确是——头沉杆长不得掖啊!
黄昏来临,一抹夕阳映红了远处的屋脊,几只乌鸦呱呱叫着,在老城里上空盘旋。进入行动倒计时:五点,五点半,六点,六点半,出发!一切安排停当,我和小石榴不紧不慢地走向红旗饭庄。天色已经大黑了,夜上浓妆,路灯昏暗,饭庄对过的华北影院门前灯火闪烁,人头攒动,七点半的夜场电影即将检票放人,上演的是香港电影《生死搏斗》。在那个娱乐资源匮乏的年代,看电影几乎是人们唯一的娱乐项目,这部电影类似于科幻片,情节跌宕离奇,但它之所以能红极一时,主要还是因为电影中各个角色的穿着打扮,大尖领花衬衣、笔挺的西裤、尖头皮鞋、长头发,在当时来说让人大开眼界,一传十十传百,都争着想看个热闹,因此场场爆满。华北影院门前人山人海熙熙攘攘,红男绿女们吵吵闹闹地等待着入场,有不少倒买倒卖电影票的黄牛,也是玩玩闹闹的造型,阴阳怪气地喊着“有富余票吗,谁有富余票”,在人群里晃来晃去,谁要是把富余的电影票卖给他们,准得吃亏倒霉。
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正好能让我俩隐没在如潮的人流当中!华北影院是个高台阶的建筑,我和小石榴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向马路对过不停地观望。看看电影院里的大电表已经七点一刻了,那些人差不多该到了,怎么还没动静呢?我赶紧和小石榴再一次把想好的方案从头捋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遗漏的细节,好吧,较劲的时候马上到了!两个人各自点上一支烟,死死地盯着红旗饭庄大门口,唯恐错过一个出来进去的食客。我揣在怀中军用匕首也似在跃跃欲试,好像等不及要尝尝血腥的味道。小石榴棉袄袖口里藏着一把凿子、军挎里装着两瓶硫酸,如同背着炸药包,在旁边静静待命,只待侵骨割肉一显身手。终于,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二黑!
二黑戴一顶羊剪绒帽子,裹着军大衣,系着黑毛线围脖,脚下一双鹿皮靴,走起路来还是那么左摇右晃。另一个和二黑走在一起的人,是个大高个,二十多岁,上衣穿一件军棉袄,外罩军便服,怀没系上,上襟压下襟的缅着,下身是一条察蓝色裤子,裤腿相当肥大,从外形上看,此人多半是三傻子。他们俩一前一后到了饭庄门口,三傻子先进去了,可以透过大玻璃窗户看到,他一直上了楼。门口只留二黑一个,看意思是在等人。又过了几分钟,李斌自己到了,他和二黑不熟,没见他们俩打招呼,直接往楼上走去。各路人马均已粉墨登场了,只差老猫还没到。
咱也别擎着了,我做了两个深呼吸,冲小石榴一使眼色。我们俩相距十几米,也是一前一后往饭庄走去。一到大门口,我先和二黑打了个照面,并且及时地让他把脸扭了过来。我不能让他发现小石榴,他已经和小石榴有过几次交集了,肯定认得出来。我站在二黑的一侧,他也把脸转了过来。我暗暗心惊,二黑那张脸已经被我和蛮子摧残得不成样子了,铁黑色的脸上,依旧布满圈圈白癣,两个腮帮子上一边一个触目惊心的菊花形疤痕,尤其是被我捅的那个窟窿,长是已经长好了,可他的脸却像被什么东西拽着,狠劲歪扭到一侧,眼角和嘴角往一个方向耷拉着,疤痕附近的肌肉和皮肤深深往下凹去,这是一张能让人产生极度恐惧的面孔!
二黑用他那双斜眼,紧紧地往死里盯着我,眼神几乎能把人咽到肚子里。我当然不能有一丝的怯意,高昂起我的头颅,用轻蔑的眼光藐视着二黑,双方在一瞬间剑拔弩张。如此对视下去,我想过不了几秒钟就得各拔凶器,将对方置于死地。趁着这个机会,小石榴顺利地溜进了饭庄一楼大厅,找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来。
正当我和二黑相互盯视一触即发的时候,三傻子和李斌一起从饭店里走出来,见此情形,忙把我和二黑分开。李斌和三傻子分别搂着我和二黑,迫使我们二人谁也不能乱动。三傻子问李斌:“这个是墨斗吗?岁数不大啊,谁都别动了,有什么话等猫哥来了再说,咱先上楼落座,猫哥马上就到!”四个人进门上楼,经过一楼大堂的时候,我特意用眼瞄了一下,小石榴坐在一个角落里,正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拉着饭菜。
我们四个人有先有后来到楼上,在提前预约好的桌子前分别坐下,空出主位给老猫留着。李斌和我紧挨着,对面是三傻子和二黑。双方阵营泾渭分明,三傻子是二黑的江湖大哥,而李斌是我的发小加同学,但李斌和三傻子以前有过交情,还都给对方帮过忙,说起来交情可也不浅,在老猫尚未到场的情况下,暂时还能压得住我和二黑,让我们不能轻举妄动。
李斌掏出几盒烟扔在饭桌上,给每人都发了一圈。大家点上烟,三傻子和李斌有一句没一句地海聊着。我和二黑谁也没吭声,都静静等待着老猫的出现,他才是今晚的“主角”。没过一会儿,楼梯口出现了三个人。走在前面的那位,身材不高,但挺敦实,一身在当时巨牛掰的打扮——里面一身将校呢军装,披着一件将校呢大衣,头顶一顶毛色巨好的羊剪绒帽子,那个范儿,在当时一看就是站脚一方的大哥。老猫身后一左一右紧紧跟着一男一女,男的也是一身将校呢,但是没有穿大衣,头戴一顶将校呢帽子,长得白净文气,身材挺拔,个子挺高,双手插着口袋,走路一步三晃。另外一位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子,长发披肩,一边头发将半边脸挡住了,只露出一半几乎没有血色的脸,但这仅能让人看清半边的脸,也透着一丝清秀,脸上不施粉黛,眼睛眯缝着,毫无表情,给人一种冰冷无情的印象。她穿着一件普通的军大衣,长长的白围脖,绕着长长白白的脖颈,衬托得那半边脸更加惨白,在她的肩膀上,背着一个那时比较时髦,俗称“粑粑桶子”的灰色人造革背包。三个人刚往这边一走,三傻子和李斌立即起身相迎,当然也将我和二黑拽了过去。我当时第一反应就是——老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