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全都沉默下来,室内的气氛有些压抑。
外有大军压境,内有豪强作乱,若不是孔合警觉得早,及时将孔奂之事上报,再加上邦谍得力,韩端还真有可能在阴沟里翻船。
即便现在已经察觉了他们的阴谋,韩端表面上看起来也是胸有成竹,但其心里,却是一点也不轻松。
世家豪强是一个大毒瘤,但他原本想采取的是用“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来解决,最大程度地减少影响和动荡,可谁知自己稳打稳扎的计划,竟然被孔奂这老贼凭着一张嘴就搅得一塌糊涂。
还有寺院这些蠹虫,既然你等活够了,那就来吧!
“郎主,刚才有一个城门卒跑到府上来,向我说今日入城的车辆有问题,而且他还举报他的队率,不许详细检查入城车辆和行人,行迹可疑。”
蔡抒古带着揶揄的笑容说着,打破了室内的沉默。
韩端回过神来,蹙眉问道:“队率有问题,可以上禀幢主、军主,怎么直接跑刺史府来了?”
“他怀疑郡兵将领有问题,所以不敢去找幢主军主,直接就到刺史府来了。”
“此人倒是有些警觉,过段时间你将他调去邦谍司。”
这只是一桩小事,不过经蔡抒古这么一打岔,却让韩端有些烦躁的心情舒缓了不少。
……………………
八月九日,会稽各家的部曲家兵终于先后潜入了山阴城内,下午未时,谢缄在城内的宅院,再次召集各家家主前来议事。
城内不比效外谢园,稍有不慎就会走漏风声,各家豪强前来赴会也是小心翼翼。
等所有人都到了之后,谢缄才令人关闭了大门,并派出上百名家兵将正堂团团围住,不许任何人靠近一步。
待众人落座之后,谢缄拱了拱手,便开口问道:“各家的人都到齐了没有?”
“都到齐了,只等谢公一声令下。”
“韩贼领兵在外,城内这些刚收的郡兵根本没有防范,要不然三天之内,我等这万多人根本不可能混进城来。”
谢缄冷笑道:“没有防范?为了让我等士卒甲铠能进入城内,我谢家足足拿出了三百万钱和十顷良田!”
这么多人和兵甲进城,要想靠蒙混过关根本不可能,时间又非常紧迫,谢家不得不大把撒钱“买通”了负责城门守卫的一干郡兵将领。
好在只要事情一成,这些钱帛和良田还是会回到自己手上,所以谢缄也没想着要让各家来分担这份支出。
“章侍中大军从江州远道而来,如今粮草短缺,不可久待。既然人手都进了城内,那就宜早不宜迟,今日晚上,我等便起兵举事!”
章昭达到建德已经十余日,粮草短缺不说,军中士气也越来越低,但他在会稽这边没有动静之前,又不敢贸然发起攻击。
因此这两日来,章昭达一连派了三名信使前来催促,谢缄和孔奂也怕时间拖得太久又生变故,所以他们也不想再拖延下去了。
“还是按前日所说,我率本家部曲攻打刺史府,奂公率句章郑氏两千五百人攻打郡守府,其余各家合兵一处,攻打北城郡兵大营!”
此话一出,便立即有人问道:“孔公前日不是说云门寺会出僧兵助战吗?怎地今日还不见彼等人影?”
孔奂露出了笑容,他一指谢缄身后一名头戴竹笠的男子:“你等有眼无珠,那不就是信禅师?”
那男子取下竹笠,露出一头短发,果然正是名扬江东的云门寺智信禅师。
众人一见,纷纷躬身行礼,信禅师合什回了一礼,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笑道:
“诸位,我等僧侣若大批入城,难免引起有心人怀疑,所以,今晚只有五百僧兵入城助战,此刻就在谢公府中。”
“但只要收复吴地,西进以援王师之时,本寺僧兵尽归孔公麾下,悉听差遣!”
虽然只有五百僧兵,但有了智信的承诺,众豪强还是信心大增,谢缄分配好各家任务之后,众人便纷纷告辞离去。
入夜之后,一更三点暮鼓敲响,店铺忙着关门,百姓匆匆回家,六百声鼓点敲完之后,白日暄闹繁华的街头,已经看不到一个人影。
为防备贼匪和流民趁夜色聚众暴乱,以及防止敌方派间谍渗透破坏,历朝历代都实行宵禁制度,凡是在“闭门鼓”后、“开门鼓”前在城内大街上无故行走的,就要被处以“犯夜”之罪。
只有公事,或是婚丧吉凶以及延医买药等刻不容缓的私事,才能得到坊丁巡卒允许夜晚在街道上行走。
然而今晚,阵阵脚步和呼喊声却打破了山阴城的宁静。
参与暴乱的各家部曲,从藏身之处拥了出来,他们举着火把,在混乱的呼喝声下,急促地向预定的目标跑步前行。
上万人在夜间同时出动,且又不是正规士卒,大多数都是荫户青壮,混乱在所难免。
孔奂和谢缄也没想过能够成功偷袭,他们只是希望能够在郡兵反应过来之前赶到府衙。
“都搞快点!给我跑起来!”
家主和首领们不断地催促着部曲青壮,街道上充斥着各种声音,呼喊声、惊叫声、斥骂声和脚步声混杂在一起,有人畏缩不前,有人被后面的人挤倒,孔奂和谢缄率领的五千多乱兵还未进入府衙前的大街,便已经乱成了一团。
谢缄心急如焚,不断大声喝骂着谢家的部曲将和临时任命的军主幢主,数十名亲信部曲挥舞着鞭子,抽打着不知所措的“士卒”。
目不识丁、一辈子在庄园里干农活的农夫,即使拿起刀枪,也不可能立即就变成合格的士卒。
当五千多名乱兵终于全部进入衙前大街时,孔奂和谢缄才稍微松了一口气,紧接着,两人便开始按计划分率谢氏和郑氏的部曲,分别扑向相隔不过两百步的刺史府和太守府。
然而,衙前大街这一段路,注定是他们的不归路。
原本一片漆黑的府衙之内,突然之间亮起了无数火把。
乱兵离府衙大门已经只有四五十步,就在此时,一声巨响突然从衙内传来,震动了所有人的耳膜。
随着巨大的轰鸣声,冲在最前面的部曲转眼间便扑倒了一大片,后面的人被突如其来的震响惊吓,几乎下意识地止住了脚步。
但这轰鸣并没有停歇,府衙围墙上一排火光此起彼伏,虎蹲炮发射出的铁丸,持续不断地收割着性命。
而且在街道两侧的民房顶上,也突然射出了密集的箭雨。
“中伏了!”
孔奂的慌乱的喊叫被淹没在惨叫和惊呼声中,谢缄的心跳如擂鼓,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即使是身经百战的老将,在此刻,在火炮有史以来第一次鸣响时,都不可能保持镇定。
乱兵们下意识地转头逃跑,也有极少数晕了头的仍在向府衙冲去,但等待他们的,是永不停歇的箭雨和弹雨。
虎蹲炮的有效射程足足三百步,围墙上临时搭建起来的炮台上,并排十五门连续发射,这完全是不折不扣的屠杀。
若不是外有大敌,实在抽不出兵力来对付这些豪强,韩端绝不愿意这么早就动用这门大杀器。
作为一名受过现代教育的穿越者,他不是没有恻隐之心,他也愿意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尽量改变时下这些除了一条命外什么都没有的贫民和贱户,但在有人威胁到他的时候,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动用自己的力量展开杀戮。
而此时这些乱兵,不管原本就是世家豪强的家奴部曲也好,还是受蛊惑的平民百姓也罢,只要与他为敌,就会成为他舍弃的对象。
而在这个时候,身处最后面的乱兵终于中发懵状态清醒过来,但他们转过身想要逃离这片屠场之时,却赫然发现不知在什么时候,衙前大街的街口处,已经树起了一片盾牌。
火光照耀下,盾牌缝隙着的枪尖闪着星星点点的寒光。
“弓手!抛射!”
火炮声中,一道高亢且冷漠的声音响起。
豪强们仓促之间组建起来的“义卒”,除少数头领着甲之外,其余全是布衣,只一轮箭雨,便对其造成了极大的伤害。
“韩氏狗贼!”谢缄双目充血,目眦欲裂,“终有一日,你会不得好死!”
府衙围墙上,韩端探出头来观看片刻,漠然下令:“停止炮击,韩忠,这是你立功的时候了!”
“喏!”
围墙下的阴暗处走出一个全身着甲的中年男子来,抱拳应喏。
火把照耀之下,只见此人身高七尺,颌下一部半尺长髯随风飘拂,脸上一道疤痕使得他看起来异常狰狞。
他握了握手上长槊,正要迈步而出,却听得韩端又道:“我要看到孔奂、谢缄和所有家主的首级!”
“抒古,你率一千人为其殿后,收纳降卒!”
仍在震惊当中的蔡抒古回过神来,领命率兵出击,片刻过后,衙前大街上,便响起了一阵阵“跪地免死”的喊声。
韩虎儿从围墙的另一端急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掩藏不住的欣喜。
去年他和韩竞奉命督造火炮,后来火炮停造之后,韩端便让他们改造虎蹲炮,并在冶山训练炮手,如今虎蹲炮一亮相,便展现出它巨大的威力。
每一门虎蹲炮装填一百枚铁丸,两百步内能够轻松洞穿铁甲,面对这些无甲乱兵,杀伤力堪称惊人。
“郎主,此间大局已定,我带人去大营援助韩竞吧?”
“不用了,他带了十门炮去,难道还对付不了数千乱兵?”
有虎蹲炮在,别说是这些连刀枪都不齐全的豪强荫户部曲,就是陈国中军来到,也绝对讨不了好。
事实也的确如此,在衙前大街的战斗刚刚结束,正在打扫战场的时候,郡尉虞或便派了人来禀报,称大营战事已经平息。
有虎蹲炮在一开始便制造出的巨大震慑,能够这么快结束战事也不足为奇。
虞或在郡兵大营设下埋伏,乱兵冲入之后便关门打狗,数千人竟无一人逃脱。
“传令各部!打扫战场只须收拢兵器铠甲,尸首暂时堆放原处,明日一早由民壮运至城外焚烧。”
“所有俘虏送至大营关押,留五百郡兵看守,其余将士各回本部,立即造饭吃食之后,于城南门外集结,兵发东山!”
军令刚下,蔡抒古便匆匆走了进来,向韩端禀报道:“郎主,刚才我问过俘虏的僧人了,他们说云门寺的僧首智信现在谢家宅院。”
“那你还不赶紧派人去将他捉来?”
南北朝时期道教和儒教势微,佛教极度兴盛,而僧人内部地位却悬殊巨大,且教义混乱,僧人作乱之事层出不穷。
延昌四年(515年)僧人法庆、惠晖自命“新佛”,创“大乘教”并起兵作乱,两年内席卷冀、瀛二州,百姓大受其害。
一个有名望的僧人,很容易发动无知百姓和信众参与叛乱,所以韩端断然不会让云门寺僧首智信逃脱,留下无穷后患。
“立即去谢家宅院,将智信的首级取来见我!”
蔡抒古去得很快,但还是晚了一步,半个时辰不到,他又派人回来禀报,说在谢家宅院内并未找到智信。
“好狡猾的老贼秃!”
韩端低声骂了一句,衙前大街半个时辰就结束了战斗,随即蔡抒古就带人去抓捕,不想还是没有将其抓获。
“前后不过半个时辰,这老贼秃肯定没有逃远!”韩端转过头来,大声下令道:“刚才的命令取消,所有将士,全部赶至谢家院子所在的坊里,挨家挨户给我搜查!”
“哪怕挖地三尺,也要将这老贼秃给我抓出来,一天不抓到,一天不开城门!”
军令很快下达到各处,除了看守俘虏的五百郡兵外,韩端的三千亲卫军和两千多名郡兵,迅速将谢宅所在的康平坊团团围住,蔡抒古、虞或等将领亲自率人挨家挨户搜查。
天亮之后,仍然没有捉到智信,这根本不用说,是被坊中的百姓藏起来了。
“让坊正和坊丁一家家通知,若此时交出贼僧,可既往不咎,若被搜查出来,全家处斩!告诉他们,不要存侥幸心理,没有捉到智信,就永远不会停止搜查。”
韩端一下就发了狠:“若有提供贼僧下落者,赏十万钱,免一年赋税钱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