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恬的态度尖锐极了,比戚逐芳印象中攻击性强了不少。
戚逐芳想了想,大概明白了缘由,“你看起来有很多不满,因为无法得到真正的死亡。”
唐恬发出短促的、不屑的嗤声,“我只是惊讶您也会改变罢了。”
“你确实在不满。”戚逐芳更加确定。
祂没有问唐恬为什么,而是直接查看了他的记忆,“不管重伤垂死多少次都安然无恙,你好像被排斥了。”
戚逐芳平静地陈述事实,“在一些人眼中,你和那些怪物没有区别。”
唐恬脸色异常难看,他扶着树干,勉强止住因为过于剧烈的情绪波动发出的喘息,盯着戚逐芳不说话。
眼眶泛着红,眼白上也密密麻麻全是血丝。
他之前一直以疯癫的形象示人,这段时间以来却差不多陷入了真正的疯狂之中。
最开始几次的时候,唐恬确实是兴奋的,游走在生死之前,涉足此前未曾接触过的危险领域、神秘地带直到其他种族的存在被迫公开为止。
他被迫和洛桑和李红鱼组队,还有那些他甚至懒得去记名字的调查员。
他们不仅仅要和怪物作战,更要承担救人的职责。
杀远远要比救来得轻易,他没有死在怪物手中,却经常因为救人——要么是轰然倒塌的建筑,要么是各种各样的意外情况,他拥有不死之身的事也逐渐暴露。
唐恬不在意所谓“队友”的目光,打算暴露后就离开,可洛桑却催眠了李红鱼外其它知情者,帮他保守住了秘密。
条件是留下帮忙。
他只好继续跟着那两个麻烦的女人去各地救援。
有很多被他救下来的人,对他的目光不是感谢,而是惊惧——任谁看到一个满身是血的死人突然站起来,带着自己继续往安全的地方走,第一反应都会是害怕的。
一次,两次,三次
唐恬发现,在这样的次数越来越多之后,他不但没有习惯和麻木,反而更加难以忍受那样的目光。
唐恬甜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因为他没有分神扮演另一个人的精力。
他不但要和生死搏斗,也要和自己的内心搏斗,后者远比前者消耗的精神要多。
但洛桑只是冷冷地笑他活该,然后拿捏着这个把柄,让他继续去救人,忍受这种折磨。
唐恬知道自己活该,知道自己可笑。
可假如时光能够倒流,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那样做,毫不犹豫地去挑衅以“神”为名的怪物,追求那一瞬的刺激。
他就是这样的人。
唐恬没想到戚逐芳会重新站到他面前,更没预料到自己会突然失态,迁怒到对方头上。
——他应该更虚伪,更加不经意,以调侃的态度说出某个事实的。
而不是近乎“无能狂怒”。
“我会变成怪物,也是因为您的仁慈啊。”
他从过于复杂的情绪里挣脱出来,发出很轻的,带着自嘲的笑声:“您看,现在您不就是想要再度展现仁慈了吗?”
“那你会接受吗?”戚逐芳耐心地询问他。
唐恬不语,似乎在消化祂这句话,戚逐芳也没有催促,而是观察起他的表情和反应,发现仅仅是他一个人就能把人类的复杂性和矛盾之处体现得淋漓尽致。
放在过去,戚逐芳可能无法理解这样的复杂和矛盾,现在祂居然也能微妙地理解唐恬的心情。
与其说唐恬憎恨厌恶世界,倒不如说唐恬太过憎恨自己。
由自己,再迁怒到其它,所以在明知祂身份的情况下,唐恬依旧表现出了攻击性。
“看来爱情将您改变得彻底。”
半晌后,唐恬缓缓开口,略带疲倦地靠在了树干上。
他从口袋中掏出一枚打火机,和一包皱巴巴,明显泛着潮味的烟,“放在之前,您估计已经将我折磨了很多遍,让我彻底体验无法死亡的恐惧了。”
戚逐芳没有否认。
“您是以什么样的方式爱拉斐尔校长的呢?”唐恬突然问道,“把他变成和您一样的怪物,还是彻底吃掉了他,让他和您融为一体,再也不分开?”
“我吃掉了他。”
戚逐芳说,“……但我确实以人类的方式爱他,他让我体会到了人类的感情。”
唐恬又是一声短嗤,“爱。”
“您说起爱的语气可不像爱,倒像因为一时怜悯,误以为自己动了情的恩客。”
就像那个不知名的、自以为拯救了别人的父亲。
他呛了一口烟,又是咳嗽,“以人类比的话,像您这种人我小时候开始就已经见过太多了——连您自己都不知道会持续多久的感情,也能叫爱?”
带着轻蔑与恶意,“您是神,但我们都知道,神从来不存在,只有披着光辉皮囊的怪物罢了。”
怪物就不要去模仿人类了。
戚逐芳没有打断他,而是安静地听他说完,然后才开口,“我不太理解。”
“为什么我看起来不像是在说爱?”
唐恬嘲讽地勾起嘴角,“当然是因为您爱的不够多,爱得太过浅显了。”
“?”
戚逐芳愣住。
“如果您真的以人类的方式去爱了我们那个可怜的人造人校长。”
唐恬掐灭烟头,抬眼看着明显陷入困惑中的青年,心中突然涌上一股带着报复的快意,即是对祂的,也是对自己的。
“那您应该表现得更伤心欲绝——在提到他的时候,抽哒哒往下掉眼泪,或者干脆希望别人不要提起这个名字才对。”
戚逐芳似懂非懂。
祂能看出来,唐恬没有说假话。
唐恬就在用“爱”做交易,做筹码的环境里长大,对这个字自然会比较敏感。
戚逐芳只是突然有一点难过。
拉斐尔只是教了祂“爱”这个字,他仅仅来得及粗浅地去领略,去认知,却已经没有办法更进一步,去学习“爱”的深层表现。
“或许你说得对。”
戚逐芳垂下眼,把那点突然冒出来的难过压了下去,重复问道:“你要接受我的恩赐吗?”
“我不接受。”唐恬笑道,“我只有一个请求。”
戚逐芳用眼神示意他,表示他可以开口。
唐恬嘴角勾着的弧度于是更大,背脊也挺拔了些,“杀了我。”
“杀了你?”戚逐芳皱眉,“现在吗?”
“当然。”
唐恬背挺得更直,“如何开始,就如何结束,这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戚逐芳满足了他的要求,带着些许怅然。
唐恬的某些行为依旧让祂费解,然而祂已经失去会耐心倾听祂那些问题,会耐心替祂解答疑惑的人类了。
解决了唐恬这个历史遗留问题后,祂本来应该去见其他认识的人,确认他们的情况,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给暗中他们提供一些便利的。
可是戚逐芳没有去。
祂去了拉斐尔说过的街道。
大街上随处都是废弃的垃圾,墙上和地上都有擦不掉的血迹。
那些精神颓靡的人或坐在街头,或躺在长椅上,或靠车站着,目光涣散,神情麻木,眼睛里一丝光亮也无。
这里是被放弃的地方,有条件的人都已经离开了。去了受保护的,没有怪物游荡的其他城区。
阳光仅仅只能照到那些建筑物上,却无法照到那些人的心里。
——和拉斐尔描述得差不多。
自从迈入这个城区的那刻起,戚逐芳就受到了各种各样的注视。
贪婪的,困惑的,不屑的,甚至还有怜悯的。
那些目光来自各处,街道中,小巷子里,楼上破败的玻璃窗后面。
毫无疑问,这条街道是祂无论如何也不会喜欢上的地方。
戚逐芳尝试带入拉斐尔,不适感才稍微减轻了一些。
祂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游荡,七拐八拐绕过一个又一个巷子,甩掉了一部分跟着自己的人。
可能拉斐尔也是这样做的。
祂想。
在外面游荡的那些人多以青壮年为主,根据观察,女性和孩子们更多则是缩在房子里,不管是窗户还是门后面,都尽可能钉上了木条。
可能是用来防止小偷或者罪犯,也可能用来防止那些藏在地下管道里的食尸鬼。
戚逐芳后面跟了一个怎么甩也甩不掉的小尾巴。
起先祂没有在意。
但当祂终于忍不住动手,教训了一下把祂当成“肥羊”的某一拨人,把他们全塞进了垃圾桶后,突然听到了什么被打翻的身影。
然后是小孩的痛呼声。
循着声音,祂回过头,发现一个金发蓝眼,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小男孩正坐在地上。
不小心被他踩翻的垃圾全都倒在地上,还弄了他一身。
意识到自己被发现后,他下意识露出了慌乱的神色,随即又迅速恢复镇定。
“你好。”
那双大方的蓝眼睛里藏着紧张,“请问你需要向导吗?只要五美元。”
——他一直跟着,原来是想做生意。
戚逐芳莫名觉得他的眼睛有些像拉斐尔,干脆走上前,把他从地上拉起来,“……附近有卖衣服的地方吗?”
戚逐芳给他买了全套新衣服,让他当场把旧衣服换了下来,又带他去理发店清洗干净了头发,做了简单的护理。
脏兮兮的小家伙焕然一新后,祂的心情也要要比刚踏入这里时好了不少。
小孩头发很长,瘦瘦小小的,五官还没有完全长开。
但他确实是秀气的长相,从侧脸看过去,某个地方和拉斐尔有细微的相似。
他对戚逐芳的称呼从你变成您,再到好心的先生。
戚逐芳让他找了个视野开阔,没有那么脏的地方,自己先坐了下来,然后又招呼他坐下。
“你叫什么名字?”祂问道。
“约翰森。”
报上自己名字后,他很轻又异常迅速地撤了下戚逐芳的衣角,把戚逐芳给他的钱掏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往戚逐芳那边推了推。
“……谢谢您。”他说。
其实他一开始,是想跟在霍普那群人后面,看看能不能分到一点残羹剩饭的。
这位先生看起来相当无害,富裕阔绰,简直是他们梦寐以求的肥羊。
戚逐芳没有把钱收回来,而是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这个人以前来过这里吗?”
祂对约翰森描述了拉斐尔的样貌。
“……您认识拉斐尔先生啊!”小孩顿时瞪圆了眼睛,“请问拉斐尔先生去哪了?我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看到过他了。”
戚逐芳对上他的视线,意外没有开口说实话,“他非常忙碌,暂时没有空余时间来找你们。”
“这样呀。”约翰森有些失落,“拉斐尔先生还好吗?”
“放心,他过得非常好。”
戚逐芳问,“可以了解一下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约翰森的脸顿时通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半天,他不好意思地开口:“……其实和认识您的方式差不多。”
“拉斐尔先生也被霍普那些人拦住了,他那个时候非常顺从地交出了身上的钱财,并希望霍普他们能够用那些钱……额……”
挠着头,约翰森努力回想当时的情形,“反正说了很多话,但是霍普没有理他,反而把他从轮椅上面推下来了。”
“然后,他看着我躲藏的地方,问我能不能把他扶起来,还承诺会给我报酬。”
说到这里,他偷偷看了戚逐芳一眼,生怕自己会惹祂不快。
“我就去扶了,拿走了他身上最后的钱,推着他的那个轮椅,带他在附近逛了一圈……不过还没有逛完,拉斐尔先生就已经被他的保镖们接走了。”
戚逐芳从口袋里给他掏了块巧克力,“他不止来过这一次,是这样吗?”
“……嗯,几天之后,拉斐尔先生专程找到了我。”
约翰森点点头,声音突然闷了下来,“他问了我很多问题,给了我很多钱,让我问其他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有没有兴趣去上学,但是不管是爸爸还是妈妈,都太不同意我们去。”
因为同意他们去上学的话,拉斐尔先生就不会源源不断地给他们送钱,而是把那些钱给学校了。
“拉斐尔会定时给我们带书本过来,布置看书的任务,同时教我们一些知识。”
“然后你用这些知识趁人之危?”戚逐芳挑眉,调侃他。
“我没有……!”
约翰森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迅速炸毛,泄气也泄得比皮球快,“……如果霍普他们做得太过分,我也会帮忙叫救援的。”
“因为大家都是这样生活的,如果不这样的话,我可能也没有办法长大。”
约翰森说,带着忐忑,又偷偷瞄了祂好几眼,“……拉斐尔先生就不会说我们什么,他说只要我们认识到自己做的事情其实并不正确就好。”
戚逐芳:。
“那其他人呢?”祂有些无奈地问道。
“吉姆上个月被怪物抓住了,艾莉被妈妈关在家里……”约翰森一连说出一串很长的名字。
戚逐芳变了瓶水给他,示意他可以慢点开口。
拉斐尔曾经接触过的孩子里,有一部分都已经被家人带着逃走了,剩下的多数则是待在家里,以免成为下一个被怪物杀死的吉姆。
“那你呢?为什么你还在外面乱跑?”
约翰森沉默下来。
“……我要养妈妈。”他说。
“不介意的话,可以带我去看看你的母亲吗?”戚逐芳站起来,问他。
“不介意的。”约翰森声音比之前轻了很多,“但是妈妈她可能……不能招待您,希望您不要介意。”
“嗯?”
戚逐芳不解。
但是约翰森没有回答祂,而是带祂在小巷中穿行,最终在一扇有些破旧的,低矮的门前停了下来。
他敲了敲门,没有人开门。
约翰森看起来已经习以为常,熟练地从旁边拿起生了锈的晾衣杆,通过窗户上玻璃的破口把杆子伸了进去,套住了门钥匙。
他开门,烟雾扑面而来,戚逐芳和他被同时呛了一脸。
满屋子的□□味。
“……自从爸爸死掉后,她就一直这样了。”
约翰森进了屋,不自然地岔开话题,“您要喝点什么吗?”
“热水就好。”
戚逐芳随口回答,在沙发上找了块还算整洁的地方坐下,安静看着躺倒在不远处,两眼迷茫的女人。
她像朵枯瘦凋零的玫瑰花,手边还有几片未燃尽的叶子。
约翰森给祂端来了热水,迫使自己不去看醉生梦死的母亲,“我的房间在楼上。”
“我有好好完成拉斐尔先生布置的任务。”他说,“……您可以帮我检查,然后告诉拉斐尔先生吗?”
戚逐芳点了点头。
跟着约翰森踩上破旧的,嘎吱作响的楼梯前,祂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女人。
她好像在幻觉中看见了什么,露出一个痴痴的,无比甜蜜的笑容。
她伸出了手,看起来想要抓住什么。
最终,还是无力垂落下来,翻了个身。
……戚逐芳想起约翰森那句极不自然的话。
他的母亲,是在父亲死掉之后才变成这个样子的。
这是一个失去了爱情,被“爱”伤害的人。
祂想。
——可是祂也失去了爱情,拉斐尔在祂眼前死掉了。
为什么祂没有像这个女人这样呢。
约翰森的房间很小,是阁楼改造的。
除了床之外,杂七杂八堆着很多东西,甚至还有一台有些破旧的遥控无人机。
“是拉斐尔先生送的圣诞礼物。”
注意到戚逐芳的目光,他露出一个符合这个年龄段的羞涩笑容来,“今年的礼物也已经提前送来了,是本非常有意思的童话书。”
……大概正是因为拉斐尔已经提前安排好了许多这样的“礼物”,这个小男孩才没有产生怀疑吧。
戚逐芳移开了视线。
拉斐尔从翻找出自己的书本,以及作业。
他的字实在不好看,拼写也错了一大堆,但几乎每天都简直完成了任务。
戚逐芳把他的书本和作业往前翻,发现拉斐尔在上面曾经留过言,写了很多鼓励的话。
祂于是也问约翰森要了笔,模仿拉斐尔的口吻,给小男孩做了批阅。
“您……”眨着眼,小男孩明显十分意外,“戚先生,您和拉斐尔先生是关系很好的朋友吗?”
戚逐芳抿了下嘴唇。
祂没有解释什么,默认了小男孩的误解。
“说说你的母亲吧。”祂帮约翰森理好那堆因翻找而显得杂乱的书,“……她一直这样的话,可能没有办法好好照顾你。”
祂为自己的探究欲找了个借口。
“我已经可以照顾妈妈了。”约翰森冲着他笑,“而且拉斐尔先生也有资助我们。”
……尽管那些资助他们生活的金钱大多被用于购买□□了。
“你不可能永远照顾她。”
戚逐芳淡淡开口,“继续这样下去,她也活不了太久。”
除了未燃尽的烟叶,角落里还有很多酒瓶。
玫瑰花是不能用酒精浸泡的,它需要的是土壤。
约翰森咬到嘴唇阵阵发白,“可是妈妈很难过,我没有办法让她不难过。”
“她需要的不是我,是已经死掉的爸爸。”
约翰森父母的爱情故事非常老套。
穷小伙救了险些遭到不轨的穷姑娘,两个人几乎是一见钟情,谈起了恋爱。
然后结婚,然后生子。
虽然在平民窟这种地方,但两人都有着还算正当的工作,养孩子让他们的日子过得有些紧张,但他们依旧恩爱幸福。
直到约翰森的父亲出了车祸,因为救援不及时当场死亡。
约翰森今年八岁,车祸是两年前的事。
最开始的时候,他的母亲虽然以泪洗面,经常看着照片出神,但尚且记得照顾他,只是变忧郁了许多。
时间越长,她反而越难以走出,就这么陷在了名为过去的阴影里。
尝试过自杀,自杀未遂后又抱着幼子痛哭,开始酗酒……甚至吸/毒。
似乎只有在神魂颠倒的幻觉中,她才能重新拥有片刻的幸福。
戚逐芳无法用具体的词汇描述此刻的复杂。
毫无疑问,祂是爱拉斐尔的。
也有过干脆直接让时间陷入循环永远停留在过去的某天,一直和拉斐尔在一起的想法。
可为什么,不论是唐恬,还是约翰森的母亲。
在谈到“爱”时,反应都那样剧烈呢。
戚逐芳想去问拉斐尔。
到过去的时间里问拉斐尔。
作者有话要说:芳芳确实爱拉斐尔啦!但爱未必是对等的,祂的爱没有那么浅,但也没有那么深。
祂所以会格外执着,是因为拉斐尔的退场太过深刻,太毫无保留了,所以被“烫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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