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学院派演员,赵真从十几岁出道开始到现在,参演过几百个大小剧本,扮演过很多行业的人物。身居高位的权贵、落魄街头的少年、歇斯底里的反派。
但是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还有女装的一天。
赵真深呼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慌张乱跳的心脏,但是被盖在袖下面颤抖的手,还是泄露了他的不平静。
他看着镜子里柳眉红唇的自己,觉得这一切简直太荒谬了!
赵真记得很清楚,他在和小少爷宋辞道过晚安后,还特意定了好几个闹钟,以防自己早上起不来,然后才在再一次检查完所有行李之后,躺到自己的床上,放松的进入睡眠。
但是当他在半梦半醒之间,被窸窸窣窣的嘈杂声惊醒。
那声音听上去就像是有很多人围着他在说话,却没有一个人向他搭话,只是说说笑笑的各聊各的,好不热闹。
本来赵真以为,是小少爷不睡觉躲在被子里看电视剧,他还很严厉的皱着眉就想劝小少爷赶快睡,不然明天一大早没有办法按照燕时洵说的时间起床赶路了。
结果,当他终于睁开朦胧睡眼,向旁边看去时,大脑却一瞬间空白。
——他已经不在自己的房间了。
这里不是农家乐整齐温馨的房间,旁边没有宋辞的身影,而他也没有睡在自己的床上。
而是坐在镜子前。
赵真本来在极度的惊愕之下,身体本能的想要起身离开。但是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大脑做出了决定,但是身体却完全不听他的指挥,依旧牢牢的坐在原地。
他又试着想要动动手指,扭头往周围看看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但都失败了。
赵真有种魂魄与身体的割离感,仿佛他的魂魄是被强制塞在这具身体里的,还带着没有磨合好的粗糙和僵硬感。
这感觉如此真实,以致于让从未有过这种经历的赵真,在一瞬间脑海中闪过无数荒谬的念头。
但那些念头很快就被赵真努力压了下去。
不管如何猜测,在他无法动弹的现在,都于事无补。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不如自己找找能够摆脱困境的方法,从这里离开,回到自己的房间。
赵真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坐在梳妆镜前面,而样式老旧,上角还带着上个世纪非常流行的鸳鸯戏水图案的镜子里,映出的是一张少女稚嫩却美艳的脸。
少女显然还没有成年,漂亮的脸蛋上还带着一点婴儿肥。但她的脸上,却已经被画上了浓重的妆容。
拿细线仔细的开了脸,刮去了脸上少女气十足的细小绒毛,光滑的脸蛋上拍了厚厚一层过白的粉底。新刮的眉毛被修剪成弯弯的柳眉,漂亮的杏眼画上了浓重的眼线,拉长了的眼尾让少女看起来过早成熟了起来。而她唇色鲜红如血,像是早早便被催熟的桃子。
赵真很肯定,这不是自己的脸,而他也从来没有见过这张脸的主人。
这是谁?为什么明明坐在这里的是自己,镜子里却是别人?
况且……
赵真皱着眉,觉得情况好像有点不对劲。
浓妆的少女身上穿着旧时制式的红色长裙,红绢衫外面披着满绣了吉祥图案的绣花红袍,肩上披着霞帔,脖子上挂着贵重的长珍珠项链和金翠首饰。而少女浓密乌黑的头发也被梳成了新嫁妇的发型,上面插满了金质的头饰,显得富贵又喜庆。
但是透过镜子里照出的房间其他部分,赵真能够看出这家人并不富裕。
家徒四壁,墙壁发着黑色的霉斑,房梁破旧又堆积灰尘,随便挂了一块破烂污脏的布就算是隔开了床,房间里连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
然而,就是这样贫穷的家庭,少女却满身珠宝。
并且梳妆台比起这个房间,也要崭新很多,像是刚刚搬到这间房屋中一样。
无论是房间里到处挂着的红色布料,还是窗户上贴着的囍字红色剪花,都在说明着少女是在自己的房间里等待着出嫁。
赵真心里有些纳闷,怎么少女这么年轻就要出嫁?甚至身上穿得如此漂亮,和周围的破旧贫穷格格不入,难道是因为少女要嫁的人有钱吗?
但最关键的是,明明出嫁的是一个陌生的女孩,为什么是他坐在镜子前啊!
他一个三十的大男人,并不想嫁给一个完全不知道是谁的新郎官啊!这算什么事??
赵真在心里拼命咆哮,但是无奈他的大脑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连嘴巴都张不开,更别提发出一点声音了。
……等等。
赵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发现,少女并不是靠着自己的力量坐在椅子上的,而是一直歪歪的靠在椅背上,呼吸也很虚弱,双手无力的搭在自己的腿上,连抓握的能力都没有。
而梳妆台上,还歪斜扔着一瓶空了的小药瓶。
是因为药物才没有力气的吗?
赵真的心情因为这个发现,而徒然凝重了起来。
虽然少女一看就还不到适合结婚的年龄,但赵真原本也没有想太多,只是在疑惑自己为什么会在少女的身体里的同时,也尊重少女的选择。毕竟人生是少女自己的,她如果选择这个年龄嫁人,那作为一个全然的陌生人,赵真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对少女进行评判。
但是,这个前提是,少女是自愿结婚的。
赵真还没见过哪家新娘出嫁的时候,会喝下会让全身无力的药物!
难道少女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喝的吗?怎么可能!
他一时之间倒也顾不上去想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为什么本来应该睡在床上的自己,会出现在一个陌生而贫穷的家里,甚至自己现在是一个马上就要出嫁的少女。
赵真咬紧了牙关,大脑拼命的催促自己的身体动弹,想要从椅子上站起来,甚至从房间里离开。
这太荒谬了!年纪这么小,还是非本人意愿的嫁人,他绝对不允许少女就这么嫁出去!
无论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这种事情是犯法的,是不对的!
出于赵真的意志,他终于在咬紧了牙关拼上了自己全部的力气后,动弹了一下自己的手掌。
不知道是因为少女喝下的药物药效太猛,还是因为赵真的魂魄本不应该出现在别人的身体里,光是抬起手臂,就几乎耗光了赵真全部的力气,累得他气喘吁吁。
赵真抬起手时,瞥到举到眼前的手,也不再是自己本来那双骨骼宽大的明显属于男性的手掌,而是白皙纤细的,女孩的手。
少女涂着鲜红的指甲,与白皙的肌肤形成了鲜明浓烈的视觉冲击,红白对撞,令人心悸。
但赵真刚把手放在椅子把手上,想要撑着这具身体起来,离开这个房间,甚至从婚礼现场离开时,房屋外面从刚刚开始就存在了的喧闹和欢笑的声音,却迅速的由远及近,顺着窗户传了进来。
外面似乎有很多人,男的女的,他们都在喜气洋洋的说着话:“虽然姑娘没什么用,但杨老三这次也算是走了大运了,族长对他真好。他家犯了那么多过错,族长还愿意让他家姑娘嫁给土地神。”
“可不是吗,姑娘都是赔钱货,养了十几年等一出嫁就是别人家的媳妇了,白白赔了这么多年的钱。但杨老三家这个,嫁给土地神之后竟然还能拿那么多钱,杨老三都快乐疯了。”
“好在杨老三家是两个姑娘,要不然大姑娘这一跑,就真的一点补救的方法都没有了。”
“二姑娘原本是要嫁给宗老家那个傻子的吧?族长本来说等过几年二姑娘长大了,再看情况让二姑娘嫁土地神的,这样姐妹同嫁一个,也算是娥皇女英的佳话了。结果听说是因为二姑娘长的好,小小年纪就漂亮得不得了,被宗老家的傻子一眼看中,哭着闹着非要娶她,宗老拗不过,就给了族长一块良田,族长就同意让二姑娘嫁过去了。”
“没错,原本二姑娘的嫁礼日期都定了,就在她姐姐出嫁后几个月。结果没想到,她姐姐竟然是个伤风败俗的!竟然和隔壁嘉村的人跑了,真是臊得慌!”
“还好有二姑娘替补,要不然这事可就毁了,土地神不一定要多生气呢!”
“不过杨老三这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别看人家前十几年没能生出儿子,但这回等他一拿到钱,可不就有新媳妇了?族长不是说了吗?祖宗都托梦了,说只要杨老三的罪孽还清,他就能生儿子。”
“这回肯定能了,谁让杨老三他妈不好,把晦气过给了杨老三,才让他娶了个不能生的媳妇。这下老娘媳妇都送去赔了礼,土地神肯定会息怒的。”
“说起新媳妇,杨老三开始看了没有?”
“看了看了,前两天别村的表亲不还说,他那个当了大官的侄子,单位里有个可好了的小姑娘,正好和杨老三很配。说是这两天就能送过来,我看了照片了,那姑娘可漂亮了,听说还是读过书的呢,一看就能生儿子。”
“杨老三这一家的福气可真大,啧啧,我当年娶媳妇的时候可没人帮我掏钱。”
“嘿嘿,二姑娘可是个漂亮孩子,就是可惜,就这么送过去了,也没有和村里的小伙子高兴高兴。”
“瞧你这话说的,别让别人听到了。嘿嘿,哪是没有过啊,有过啦!你是没看到,那胸那屁股。那滋味,啧啧啧,就是可惜当时你没在。”
“我们好几个都舒服得不得了,就你因为出去采办结婚用的东西没在,表哥,你运气不行啊。”
……
那些谈话都重叠在一起,嗡嗡嗡的像是苍蝇在叫,让赵真不太能分辨得出每一句都说了什么。
但是好在梳妆台就在窗户旁边,赵真皱着眉努力想要听清时,还是隐约听到了不少。
大姑娘?二姑娘?什么嫁神?怎么这里面还有土地神的事?
赵真越听越糊涂,完全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情况。
和旁敲侧击从村支书家那里得到了不少信息的燕时洵不同,赵真只是隐约觉得有些违和,就像是人的潜意识在提醒着他,有危险在潜伏。
但是,人的本能就是抗拒危险,忽略身体对自己发出的警告。
赵真即便有些疑惑,却也只是当做自己当演员太久的后遗症,胡思乱想的太多而已,并未深究。
在燕时洵和村支书谈话,找杨函问清情况时,赵真都在和其他嘉宾们专注的录制节目,并没有分心给其他事情。
更何况,赵真并不清楚,早餐店老板杨光对燕时洵说过的话。
所以他越是听外面那些谈话,就越是糊涂,完全不清楚这是个什么情况。
但是其中夹杂着的一两声猥琐的笑声,还是让赵真不舒服的皱起了眉。
同样作为男性,他自己虽然全身心扑在自己的事业和所热爱的演戏上,但是在成长过程中,他没少听过旁边的男性有过这样的反应。他太知道这种情绪代表着什么了。
对一个还没成年的小女孩有这种评论?什么东西!
如果赵真还是平常的状态,他很愿意直接走到说那种话还发出臆想笑声的人面前,直接警告那人收收那些肮脏的小心思。但是事实是,他现在被困在一具少女的身躯里,并且四肢力气全无,连从椅子上起身都要花费几乎全部的力气。
赵真咬着牙,药物造成的虚汗让他的额头起了一层薄汗,但他还是强撑着站起了身,摇摇晃晃的扶着梳妆台和墙壁,想要撑着这具稍稍动弹一下就气喘吁吁的身体,离开这间房间。
什么结婚?去他妈的结婚!
赵真心里满是愤怒,他发誓如果现在自己是自己熟悉的模样,他绝对要抓出那个敢喂药的人,冲那个人挥上两拳,然后人证物证俱在的直接报告给官方。
竟然敢逼迫一个还没有成年的孩子?这群人渣!
然而事实是,赵真连这间房都走不出去。
刚走了几步,赵真咬着牙让自己撑到了朝向后面的窗户旁边,想要从窗户翻出去,找机会避开人跑走。然而他无力的手指连窗户的插销都打不开,更别提翻出窗户了。
更糟糕的是,似乎是时间到了,外面的人涌向房门,从外面推开了来。
然后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后面的窗户旁,想要逃离的少女。
为首的几个穿着喜庆红衣服的婆婆媳妇惊呼了一声,赶忙走过来,伸出常年干农活重活而有力的臂膀,一左一右直接架起了少女,将新嫁娘搀回到梳妆台前,强制将她压到椅子上坐下。
赵真憋了口气,努力想要挣脱自己面前两个上了年纪女人的手臂,然而却纹丝不动。
那婆婆满是皱纹的脸并不像老人一样显得慈祥可亲,她的脸画得极白,又把眉毛画得粗重如碳,看上去就像是死人俭妆一样,狰狞可怖。
赵真仰起头,看到那些婆婆媳妇们将自己团团围住,低下头张开血盆大口,向自己七嘴八舌的说话。
“二姑娘,你别怨婶子说话不好听,你能嫁给土地神是你的福气,但你别给脸不要脸!你刚刚那是想要干什么?想学你姐姐一样吗?你这是给你爹丢脸!”
“是啊,二姑娘,这是一桩好亲事啊,你想啊,等以后你都不愁香火了,大家都要给你上香哩!别人家求都求不来的好福气,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你能往哪跑?你以为你是杨花那个狐狸精迷得隔壁村的杨光神魂颠倒,对她言听计从,还带她私奔吗?别想了!没人能救你!”
“唉,朵儿啊,你听姑姑一句劝,姑姑是过来人,知道你喜欢隔壁村的杨函。但是别等了,死心吧,他不会来的,也不会带你走的。杨函他爸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不会允许杨函做出这种侮辱家门的事情的。”
“你也别太害怕,等你之后就知道了,这是对你好。有多少女人生了儿子都没办法进祖坟,也写不进族谱呢。等你嫁过去,你就能在族谱上有名字了,这可是天大的荣耀。对女人来说,还有什么比儿子和香火更重要呢?以后你有人给上香,别的女人都不一定有。”
“你就别想着跑了,能跑到哪里?要是误了吉时,小心土地神怪罪下来,到时候你爹也就要生你气了。”
“是啊杨朵,你可别不识抬举……”
赵真看着自己眼前那些开开合合的血盆大口,恍惚看到了无数怪物张开了嘴,想要吞吃掉女孩还年轻的生命。
里面血肉淋漓,冤魂遍地,却不得逃离。
不过感谢这些上了年纪的女人有的说话语气不好听,她们直呼少女的名字趾高气昂的指责,倒让赵真知道了少女的名字。
杨朵。
只是,杨光是谁?杨函这个名字好像也很耳熟,在哪听过呢?
赵真皱起了眉。
忽然,如同福至心灵一般,经历过之前节目组在野狼峰遇险的他,忽然跳出了原本正常人的思维,在另一个科学不曾涉足的范围里,找到了能够解释自己现在情况的答案。
——自己难不成,是离魂了?
赵真原本是个无神论者,但是之前在山神庙被巨鼠追赶甚至险些丧命之后,他就开始关注这方面的事情。并且因为燕时洵身上种种奇妙,他开始相信世界上有鬼神存在。
所以,他刚刚忽然意识到,他可能是在睡着了之后魂魄离体,跑到了这个少女的身体里。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少女本来的魂魄去了哪里?
赵真不是燕时洵,对很多事情只是听说了个皮毛,隐约知道可能会有这样的事情。但至于到底情况与真相如何,他完全没有头绪。
也不知道该如何自救。
赵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婆婆媳妇将自己按在梳妆台前,而自己挣脱不得。
从纸糊的窗户上,有桔红色的霞光从外面透进来。
已经黄昏。
“到时候了,到时候了!”围在新嫁娘身边的婆婆们拍着手,欢快的笑了起来。
她们厚重死白的脸上,因为笑容而皱纹一层层堆积,白粉从脸上抖落下来。
本来徦白的脸上,因为皱纹而出现了一道道失去了白色的纹路,就像是一件烧瓷上出现了裂纹蔓延。
诡异而渗人。
赵真连忙偏过头去,不想再看这些年长女人的脸。
可她们还在高声喊着:“吉时到了!新娘子要出嫁了!”
“新娘子出嫁,嫁神咯!”
“保佑杨家,保佑旺子村风调雨顺,连年丰收!”
屋里屋外,都接二连三的响起一声声应和的声音。
女人尖利的声音高喊着吉利话,还有不少人拍手和叫好的声音。这些喧闹的声音混杂在一处,而唢呐锣鼓齐响,声调高亢而热闹,就与寻常出嫁时的热闹场面无异。
可是,赵真却能感觉到,从自己内心深处蔓延上来的绝望与悲凉。
孔武有力的中年媳妇搀起赵真的手臂,强行将少女因为被喂了药物而无力的身体搀扶起来,带着他向房门外面走。
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门口,满脸喜气的朝少女笑得开怀:“朵儿啊,没想到最后还是你给你爹争气啊!你姐姐就是个废物,白眼狼!老子白养了她这么多年,她倒好,直接跟着别的男人跑了,妈的!”
“不过这下好啊,这下我就有钱买新媳妇了。朵儿你放心,你有了弟弟之后,咱们家就算是后继有人了,等过年去上香的时候,我一定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你也很开心吧。”
另一个婆婆笑着上前,将手里的红盖头放在少女的发上。
红色的布缓缓落下,遮住了少女的视线。
她看向这个世界最后的一眼,是房门外血红色的天空。
残阳血红,泼洒整个村子,院子里拥挤的人群身上也被染得血红,每个人的笑脸,都仿佛被血液浸透。
终于,红盖头落下。
少女的视野,彻底成为了血一样的红色。
赵真无力的被架着走出房门,前一刻他还期盼着的自由,现在成为了通向地狱和死亡的路。
他拼命的想要往后挣扎,但奈何身体里半点力气也无,只能拖拽着双腿,顺着两边架着他的中年媳妇的力气往前走。
每走一步,下身就撕裂一般的疼痛,令他冷汗津津,几乎迈不开双腿。
绝望和无助将赵真淹没。
仿佛在这一刻,他不再是演员赵真,而是变成了少女杨朵。
她被关在了柴房里,无助的哭泣和绝望的求助没能等来谁来救她,却只等来了狞笑着的年轻人们。
她在惶恐与疼痛中等待了很多个日夜,可最终所有的期待都落了空,最后连魂魄都麻木,原本的哀求和哭泣,都堆积在心中,酿成了怨恨和愤怒。
村里的婆婆媳妇将她从柴房里带回了家,为她描眉画唇,为她穿上漂亮的嫁衣,昂贵的首饰。
这些也许曾经是她孩童时的期望,也曾天真的踮着脚,向着某个少年害羞又大胆的问,愿不愿意娶她做媳妇。
可是,当霞帔金翠真的落在她的身上时,这些却都只成为了对她死亡的宣告,成为了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对这个世界、对村子和亲人所有的期盼。
——她憎恨这个世界。
赵真神情恍惚,唢呐声就响在耳畔,锣鼓的声音欢快庆贺,所有人的道喜声、欢呼声、大笑声,都成为了喜乐最好的伴奏。
可是,这些却让他仿佛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大脑变得浑浑噩噩,一片浆糊。
他不再疑惑为何自己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身上凤冠霞帔,魂魄在一个将要出嫁的少女身体里,也不再想着怎么样才能从这里逃离。
他就像是彻底融入了这里,成为了村子的一员。
他就是少女杨朵。
因为姐姐和别人私奔,所以他被族长拿来顶替了他姐姐,代替姐姐嫁给土地神,却也绝了他心中数年隐秘青涩的爱恋,彻底斩断了他和他所爱的少年的美好记忆。
而因为他的出嫁,他的父亲会拿到一笔钱,可以娶新媳妇,可以生新的儿子。
大家都很高兴,除了他。
所有人都在为他高兴,都在喜气洋洋的相互道贺,说他有福气,说他父亲有福气。
可只有他,满心绝望。
今日是他的出嫁礼,他的新郎,是土地神。
太阳落山,月亮将出,是为昏礼。
太阳将整个村子淹没成血海,当他抬起头时,眼前却只有红色。
血一样的红色。
那是最后被他刻在眼睛里的画面。
喜轿摇摇晃晃,从村子里穿过,两旁都是穿着红色衣服的婆婆媳妇,她们笑着,嘴里唱和着祭祀的祝词,向将要娶亲的土地神道贺。
土地庙前落了轿,他被搀扶出来,强按着脑袋跪了地。
叩首,再叩首。
赵真的视野迷蒙扭曲,只能从红盖头的最下面,看到地面上一双双的鞋,和靠近又远离的地面。
香火的味道缭绕在他的鼻子前面,呛得刺鼻。
头颅昏昏沉沉的撞在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
然后又被抓着手臂抬起。
可赵真已经没有力气再反抗,甚至眼前的世界都在扭曲着旋转,像是从被打碎了的玻璃看着支离破碎的世界。
所有的光影都折射着奇怪的角度,画面重叠交缠,耳边的笑声和祝贺声也遥远得仿佛已经相隔几十年的光阴。
红盖头下,鞋子开始从下到上的褪色腐烂,原本光可鉴人的地砖也变得裂纹纵横,破旧而丑陋。
甚至,赵真在恍惚间竟然出现了幻觉,他好像看到红盖头缝隙中闪过的村民,都已经变成了一具具白骨,整个骨架骤然坍塌在原地,变成一堆溅起粉尘的粉碎骨头。
可是当他迟缓的眨了下眼,再看去时,又哪里有什么骨头,依旧是鼓掌叫好的村民。
然后,他感觉自己被人从地面上搀起来,力气之大甚至让他双脚离地,直接腾空。
红盖头的缝隙里,出现了黑色棺木的一角。
赵真迟钝生锈的大脑,忽然意识到了这群人想要做什么。
他仓皇抬头,软绵绵的身体拼命的挣扎着,想要用自己最后一点微小的力气反抗旁边的人。
“不,不要。”
赵真听到自己在说话,可是话一出口,便变成了少女绝望又恐惧的声音,稚嫩的声线里带着哭腔:“你们要干什么?不,我不要!放开我!”
可是,没有了力气的少女,连声音都微弱得像是蚊呐,被唢呐的声音掩盖。、
没有人听到,没有人在意。
有人将他拦腰抱起,然后重重的摔下。
赵真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移了位,痛到半天都无法呼吸。
然后,他感觉从红盖头透过来的光,越来越阴暗。
而耳边,也传来了木料之间摩擦的声音。
外面村民们的欢笑和叫好声,连同着那些唢呐和锣鼓的声音,都在渐渐远去,所有的声音都像是被隔在另一个世界般遥远模糊。
赵真忽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棺材。
那些人把他扔进了棺材,然后又合上了棺材的盖子!
他浑噩的大脑因为诧异和愤怒,终于像是突破了什么限制一样,恢复了思考的能力。
那些人说的嫁给土地神,竟然是要活埋这个名叫杨朵的女孩子吗!他们给女孩喂了药,强迫她与土地神拜堂,然后将她放进了棺材里……可是,她还活着啊!她还在呼吸,还在哭泣,还在绝望的乞求啊!
听听她的乞求,别这样对待她!
怒气从赵真心底升起,力气忽然间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他一把扯下蒙在脸上的红盖头,然后伸出手臂向上,想要推开自己头上的棺材木板。
可是。
“铛,铛,铛……”
长钉被一锤一锤敲进棺材里,将棺材四角死死钉上,又浇了铁水在木板的缝里,将棺材彻底封死,连一丝缝隙和空气都不留。
赵真已经来不及了。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封闭在逼仄狭小的棺材里,密不透风的空间里,空气稀薄,连他愤怒的呼喊声和求救声都无法传出去。
还活着!棺材里的人还活着!他们不能这样做!
赵真想要说这是犯法的,想要让外面那些人悬崖勒马,但是他的声音却只能回荡在棺材里。
只有他一个人听到。
少女在绝望的哭喊,苦苦恳求。
她胡乱的喊着姐姐,喊着杨光哥哥,喊着杨函哥哥。
她哀求着自己的父亲母亲,哭泣的乞求着族长和叔叔伯伯们放她出去,不要把她关在这里。
她会乖,让她做什么都可以,只是,别把她关在这里。
厚重的木板隔绝了外界所有声音,明明少女还活着,却身处在一片死一样的寂静中,耳边所听,只有自己。
棺材被抬起,然后又落地。
一铲铲的土被洒落在棺材顶上,发出微小的碰撞声。
少女慌乱哭喊,可是没有用。
闷热狭小的棺材里,她伸手不断抓着周围的木板,试图找出一条缝隙能够供她逃离,哪怕劈了指甲,鲜血顺着手指蜿蜒也没有停下。
少女喊哑了嗓子,可是,厚重的土壤终究还是将一切掩盖。
再没有半点声音传来。
连着一起失去的,还有空气。
少女哭干了眼泪,最后从眼睛里流出血泪来。
她不再乞求。
她开始怨恨,所有的愤怒和怨怼都在心中翻涌酝酿。
在棺木中,她人生最后的时刻,所有她这一生的情感,牢牢的刻在了她的魂魄上。
她恨自己的姐姐,如果不是姐姐逃跑,她不会因为要代替姐姐而被嫁给土地神。埋在这里的,本不应该是她!
她恨杨光,那个她曾经快乐的喊着哥哥的少年,明明信誓旦旦的告诉她,只要她帮忙掩护他带着姐姐离开,他就会很快回来,将她也一起带走。
可是,那个当了她十几年哥哥的少年,没有再回来,一次都没有!
柴房里她忐忑又期待的日日夜夜,太阳升起又落下,可杨光没有回来带她离开,于是所有的期待都变成了意冷心灰,从希望变成了无望。
杨光失言了,他是个骗子!
她恨杨函,明明他答应了要娶她,为什么又眼睁睁的看着她嫁给别人?明明她哭得这样凄惨,为什么杨函一次都没有出现在她的眼前,像杨光带走姐姐那样带她离开?
她恨她的父亲,母亲。
她恨村里的族长,宗老。所有袖手旁观的叔叔伯伯,婆婆婶婶……
是他们,眼睁睁的看着她死亡,对她的哭喊哀求都视若无睹。
他们所有人都笑着看着她被扔进棺材里,又被埋在这里,不得离开。
没有人,没有人听到她的声音!
没有人来救她!
棺材里越发稀薄的空气,让少女的思维开始迟缓,大脑停止思考。
可是,她始终在抓挠着周围的木板,嘴唇也被她咬出了鲜血,顺着肌肤蜿蜒流淌,染红了嫁衣。
她拼命的伸出手,想要向上,想要,离开……
放我出去,我还活着,我还有呼吸和心跳。
别抛弃我。
别,让我一个人死在这里……
……
赵真猛然深吸了一大口气,原本渐渐向意识深处沉沦的大脑,重新恢复了运转。
他的耳边不再出现那些少女绝望怨恨的呼喊声,眼前也没有了那些村民和一道道闪过的故人的身影。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在一片漆黑之中,头顶就是棺材的木板。
赵真的手从自己的身上和旁边摸索过,发现木板上到处都是抓痕。
然后,当他的手摸到了一片冰冷阴寒的触感时,他整个人都猛然僵住了。
鸡皮疙瘩顺着手掌的皮肤向上蔓延,赵真浑身的汗毛根根直立。
他意识到了自己手里握住的,是什么。
——是死人的手骨。
没有了血肉,只有一片阴冷光滑的,骨头。
赵真浑身僵硬,一点一点偏过头,向自己旁边看去。
一片黑暗中,他看到自己身边那手骨的主人,逐渐散发出莹莹红光,让他得以看清棺材里的一切。
——那是一具穿着鲜红嫁衣的尸骨,所有的血肉都已经腐烂,只剩下一具惨白的骨骼,在红色的光芒笼罩其中。
而赵真刚刚无意识抓住的,正是那尸骨的手骨。
他和一具尸骨,躺在同一口逼仄的棺材中,因为空间的狭小,中间甚至没有留半点缝隙,唯一的间隔,只有衣服。
他的身体,紧挨着一个死去多时的人。
在看清了那到底是什么之后,赵真倒吸了一口凉气,像是触电了一般立刻将手中的手骨扔出去,然后拼命的向另一边缩去,想要尽可能的远离那尸骨。
可是如此狭小的空间,他紧贴着木板,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惨白的手骨轻轻落在血红色的嫁衣袖上,手指骨蓦然屈了屈,然后竟然抬了起来,轻柔的放在了尸骨的腹部上。
像是安详的睡姿。
血红色的光芒中,赵真眼睁睁的看着,那骸骨的头骨慢慢传动,朝向他的方向。
那黑黝黝的眼窝里没有了漂亮的眼珠,只有血红色的光芒落在其中,像是荡漾的血液。而原本美丽稚嫩的容颜,也早已经腐烂成了血水,最后变成了惨白的骨头,辨不清面目。
在那对眼窝注视下的赵真,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僵硬得几乎成了一块木头,动也不敢动一下。
他看到那骸骨张开了牙颌骨,像是在冲他乞求,冲他哭泣。
可声音早已经冰冷粗粝,不似活人。
“别丢下我,救救我。”
“放我离开,我还活着。”
——赵真听到那骸骨,如此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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