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因为杨旭被赵家人泼了一头一脸的馊水又推迟了半个时辰,而从何生的叙述里,湛非鱼和丘宗羲也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杨老将军让杨旭跟着湛非鱼来了镶武县城,一方面是为了保护他的安全,另一方面何尝不是为了磨炼杨旭,因此赵家之行,何生只履行护卫的职责。
“赵家人简直不可理喻!”杨旭绷着脸,刚刚洗了澡,脸上的抓痕被水一泡显得更加狰狞,也幸好他皮肤黑,这两道伤痕若是在湛非鱼脸上估计会更加触目惊心。
赵冬梅是赵家的老来女,上面三个哥哥,不管是爹娘还是兄长都偏爱这个小妹,赵冬梅养的娇了一点,在镶武县也算是个眉清目秀的漂亮姑娘,否则也不会被罗虎给看上。
“当年,罗虎在酒楼吃饭的时候故意设了个局,赵老二不小心碰碎了一个古董花瓶,据说是五百两银子买回来的。”杨旭并没有冒冒失的登门,而是选择去茶楼坐了一下,然后给了一两碎银子找茶楼老板打听的消息。
虽说世家规矩大,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可丘宗羲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湛非鱼自然也怎么随意怎么来,停了筷子问道:“所以罗虎就逼迫赵家赔银子,赔不出就拿赵冬梅抵债?”
若是寻常的纨绔子弟,也许会强抢民女,可罗虎说起来不过是个地痞无赖而已,仗着罗捕头这个亲叔叔撑腰,他也就在普通百姓面前嘚瑟几下,所以强取豪夺的事还真不敢做。
杨旭点点头,虽说是极其拙劣的陷阱,可还是成功了。
“赵家一家子二十多口人就挤在一个小院子里,本就不富裕,更拿不出银子赔偿,只能让赵冬梅卖身为奴。”
签了卖身契那就是奴籍,罗虎到时候再要做什么,赵冬梅只能受着,赵家也不可能给她出头。
罗虎当年还没有被太监,赵冬梅继成了暖床丫头。后来荒唐的时候,罗虎那些狐朋狗友喝多了也能欺辱赵冬梅。
好死不如赖着活,终于等到罗虎被人给废了命根子,赵冬梅就算当个粗使丫头也好过被这些禽兽这样欺辱。
可谁能想到罗虎变得更加变态了,以前只能说在男女之事上粗暴,可后来却是灭绝人性,不单单用那些虎狼之药,还用那些磋磨人的器物,赵冬梅身体本就不好,没熬过三个月就死了。
闹出了人命,罗捕头就让人把赵冬梅寻个地方埋了,给赵家送去了十两银子,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湛非鱼一言难尽的看着杨旭,“赵冬梅死的不光彩,你一个八岁的孩子直接上门去说这事,你被泼馊水也不冤。”
虽说奴籍的下人生死都在主家手里,可主家也不能无缘无故的就把下人给打杀了,赵家当初如果上告的话,罗虎也许能脱罪,但绝对不止赔偿十两银子。
可民不和官斗,罗虎能用一个古董花瓶算计赵家一次,也就能算计第二次,即便衙门判了一百两银子,这银子赵家也捂不热,而且还会得罪罗捕头,得不偿失,只能息事宁人。
“只要他们愿意上告,一定可以扳倒罗虎,也不用担心被罗捕头报复。”杨旭气恼的开口,他不明白的点就在这里,自己已经表明身份会替赵家出头,他们上告也只是走个过场。
可杨旭把嘴巴都说干了,最后赵家大儿媳妇嗷嗷叫的扑了过来,对着杨旭的脸就抓了两下,速度之快,杨旭都没来得及反应。
赵老娘更是把喂猪的下水舀了一瓢泼了过来,赵家三兄弟联手把杨旭赶了出去,估计看他是个孩子,何生又在一旁,赵家三兄弟这才没动手打人。
赵冬梅之死要是发生在杨旭的家人身上,他一定会不顾一切的找罗虎和罗捕头报仇,之前是没办法,可如今现成的机会送上门来,赵家不但不抓住,反而暴怒了。
“杨旭,你此次有三错,你可知?”丘宗羲厉声开口,锐利的眼神如同刀子一般看向本来还忿忿不平的杨旭。
“我……”杨旭放下筷子站起身来,他能感觉到丘爷爷的失望,可杨旭真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这么严肃紧绷的气氛下,湛非鱼半点不受影响,还夹了一筷子菜,同情的看了一眼挨训的杨旭,他应该吃饱喝足了再说正事。
估计知道杨旭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丘宗羲看着大快朵颐的湛非鱼,“你来说!”
得,不能看热闹了,湛非鱼也放下筷子,正色道:“其一:杨家还没有起复,如今依旧背负着通敌叛国的罪名,赵家人即便是目不识丁的百姓,轻易不敢和杨家有牵扯。”
赵家人胆子不大,甚至有些怂,否则当初就不会收了十两银子任由赵冬梅惨死,现在让他们状告罗捕头,他们也没这胆子。
“其二:罗捕头在镶武县城也算是地头蛇,杨旭冒冒失的登门,必定会有人给罗捕头通风报信,即便赵家答应了状告罗虎,可罗捕头已经有了防备,这事也成不了。”湛非鱼并不会小看任何一个人,虾有虾道、蟹有蟹路,罗捕头在衙门也有十多年了,要对付赵家太容易。
丘宗羲看了一眼皱着眉头思索的杨旭,示意湛非鱼继续说下去。
“其三:赵家小辈如今差不多都到了要嫁娶的年纪了,赵冬梅这个小姑姑死的不光彩,不管上告成功或者失败,赵家的名声都会受损,这会拖累赵家的小辈,一个死掉三年的人,肯定比不上还活着的孙子孙女们。”
尤其是对赵家三个儿媳妇而言,赵冬梅只是小姑子,可旧事重提,败坏的却是她们儿子女儿的名声,妯娌三人肯定不会答应。
即便是最疼爱赵冬梅的赵老头和赵老太,小女儿已经死了,伤口都结疤了,杨旭突然上门把伤疤给掀了,还撒了一把盐,赵老太拿馊水泼他太正常了,这也是赵家人胆小怕事,这要是性子暴烈的人家,估计都能拿菜刀追着杨旭砍。
猛地抬起头,杨旭愣愣的看着湛非鱼,眼底是震惊也是失望,“难道赵冬梅就白死了?”
她是赵家老两口的老来女,赵家三兄弟的小妹妹,而且她之所以被折磨致死,也是因为赵家拿出五百两银子,她死了,赵家竟然没有一个人想着给她报仇雪恨。
“活人比死人更重要。”湛非鱼残忍的戳破杨旭心底最后一点的期望,赵冬梅再好也已经死了,赵家没有一个人愿意为了死去的赵冬梅打破现在平静安宁的日子。
以她上辈子的见闻而言,湛非鱼认为只有在爱情上死人会强过活人,死了那就是求而不得,是心底的朱砂痣,是一辈子忘不掉的白月光,而其余时候,活人绝对比死人更重要。
杨旭虽然年纪小,可一直秉承的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至多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会听了湛非鱼的话之后,杨旭才突然明白有些人可以忘记血海深仇。
等了半晌,看杨旭似乎接受事实了,丘宗羲再次看向湛非鱼道:“你如果是杨旭,你会怎么做?”
杨旭想帮包子西施,那肯定要扳倒罗虎和罗捕头,赵家、瞿家和牛家就是最好的突破口,只是需要方式方法。
相对于杨旭此刻的紧绷和认真,湛非鱼表情轻松而随意,“其实很简单,只要往赵家桌子上放五百两的银锭子,赵家就会答应了。”
能轻易拿出五百两银子,就说明后面还能拿出一千两,甚至一万两,湛非鱼的身份在赵家人眼里就是高不可攀的贵人。
罗捕头再如何耀武扬威,可本质上也只是衙门一个小小的捕快,不入流的小吏罢了。
对上真正的贵人,罗捕头根本不够看,湛非鱼亮出自己的资本来,趋吉避凶的赵家人就知道该如何选择了。
张了张嘴,杨旭根本没想到还能用砸银子的方式来办这事,“不需要避开人晚上再去吗?”
“说你胖你还就喘上了。”丘宗羲没好气的一瞪眼,恨不能撬开杨旭的榆木脑袋,“既然是能随手捏死罗捕头的贵人,还需要担心罗捕头有防备?”
这就好比知府大人要收拾一个小捕快,难道还得小心行事,防止消息走漏了?不过是蝼蚁而已,伸手就能捏死。
湛非鱼笑了起来,“不但不遮掩,还要大张旗鼓,这等于把赵家人逼上绝路,断绝了他们的后路,所以他们只能去状告罗虎,把罗捕头拉下来。”
杨旭今日之行,让赵家人又惊又怕,还有几分对枉死赵冬梅的愧疚,这股子情绪最后都迁怒到了杨旭身上。
可按照湛非鱼的说法,把贵人的身份摆出来,再顺势而为的堵死赵家的退路,让赵家只能背水一战。
沉默半晌后,杨旭看着湛非鱼幽幽的开口:“所以将军府的名头还没有五百两银子好使?”
若是已经起复的杨家,那就是手握兵权的将军府,结果自然不同,可如今的杨家还是戴罪之身,而且对普通百姓而言,他们不动局势也不懂高瞻远瞩,砸银子反而是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
如果杨旭去的不是赵家,而是一个没落的官宦之家或者书香门第,那他肯定会成功,湛非鱼去砸银子,绝对会被扫地出门。
一顿迟来的午饭,湛非鱼吃的津津有味,丘宗羲不时和她说两句“德”和“道”,至于苦闷的杨旭最后化悲愤为食欲,把剩下的饭菜包圆了。
等半个时辰后,消食的湛非鱼去小憩了,丘宗羲这才带着杨旭进了书房,“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杨旭听的一头雾水,努力回想了一下,这好像是《大学》里的句子。
自己也跟着犯蠢了,把这榆木脑袋当成小鱼那七巧玲珑心的丫头,丘宗羲板着脸倒看不出心虚,“兵法有云: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
“丘爷爷,我知错了。”杨旭一听兵法二字立刻打起了精神,自己不该在不了解赵家人的情况下就贸然登门,不打无准备之仗,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丘宗羲冷凝的表情这才舒缓下来,“旭儿,冲动易怒乃是兵家大忌,陇右道数十万将士日后都将听你调遣,而你一旦对军情判断错误,葬送的是千万条将士的性命。”
以往,杨老将军和杨守成教导的再多,终究比不上亲身体验来的有效果,丘宗羲忽然明白顾学士为什么让湛非鱼游学了,正应了那一句: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有了赵家这个例子在前,杨旭也就没急匆匆的再去凹子村找瞿家人,反而是派人先去村里打探瞿家的情况,再派人盯着罗捕头的一举一动,为了确保包子西施的安全,又派了人去大牢那边。
……
不同于顾学士让人如沐春风般的教导,丘宗羲那绝对是严师的典型,吼起来人来,丘宅的守门小厮都能听见。
两天的时间一晃而过,湛非鱼痛并快乐着,丘宗羲几乎走遍了大庆朝的山山水水,知识之渊博,见解之独特,让湛非鱼听的如痴如醉,当然,她的临帖还有诗词,同样会被批的一无是处。
休息时,湛非鱼错愕的看着手中的信笺,这可是丘家的家书,给自己一个外人看真的好吗?
“年纪不大,心思倒不少,让你看你就看!”丘宗羲还是那副嫌恶的语调,端起茶杯喝起水来,教导湛非鱼几日他也看出来,小丫头处处周全、心思也缜密,哪里像是九岁,那些才入朝的官员估计都没她这么谨慎。
丘家来头不小,否则渭州知府也不会对丘宗羲如此尊敬,每年都让府中管家送节礼,而湛非鱼手中的这封信便是来自千里之遥的黔中道。
“三房虽是旁支,可却出了四个读书人,一门三举人。”丘宗羲在丘家辈分高,但他不羁而暴烈的性子不适合为官,也不适合教导族中小辈,所以丘宗羲这些年都没回丘家。
但丘家却不能忘了远在渭州镶武县的丘宗羲,所以每到年底时都会派家中小辈前来,一方面是陪丘宗羲过年,另一方面也是让他指点一下丘家的小辈,别看只待个把月的时间,可被丘家挑出来的小辈都是青年才俊,一点就通,这一个月多的时间也让他们受益匪浅。
听出丘宗羲语气里的不喜,湛非鱼不由问道:“先生不喜丘家三房,他们还敢派小辈前来?”
就丘宗羲这脾气,他即便思思念念打算撬了顾学士的墙角,可教导湛非鱼的时候也格外严格,该吼的时候就吼,该拍桌子也拍,火起来了估计都能拿书敲湛非鱼的脑袋,不受待见的三房敢来,湛非鱼都怀疑对方能不能进丘府的大门。